正文 第三章

我在宮裡待了些日子才見到國王。這個璀璨而巍峨的迷宮,我永遠覺得會在其間走失。到處是高聳的廊柱,以大理石、孔雀石或斑岩為材,鍍金柱頂,螺旋式柱身。每一塊牆壁都刻著比實物更亮麗的釉彩浮雕,描繪了行軍的戰士,或是從帝國外省遠道而來的朝貢者,領著牛群或單峰駝隊,背著成捆的糧食和酒罈。迷路的時候,會感到自己身處肅穆的人群里,無人可借問。

在宦官起居的院落,由於我將來的特權,他們對我不甚熱情。但是也由於同一個原因,誰也不敢虧待我,怕我記仇。

第四日,我見到了大流士。

他品酒賞樂,已經有些時候了。便殿對著一個不大的噴泉庭園,百合芬芳醉人,金雀籠關著鮮艷的鳥兒,掛滿繁花開遍的枝頭。噴水池邊,眾樂師正在收起樂器,但流水和鳥鳴也是一種柔聲細語的合奏。庭園有高牆,為便殿更添幽深。

他坐在枕墊上,面向庭園,身前矮案上放著酒壺和一隻空杯。我立即認出他就是我父親壽宴上的人。不過他那時穿了騎馬遠行的輕裝,現在則是一身有白色刺繡的紫袍,戴著錐形王冠,是閑居所佩的較輕便的一種。他的鬍鬚平順如綢,身上散發出阿拉伯香的氤氳。

我跟隨管家的宦官,斂目前行。臣下不能平視國王,因此我不知道他是否認得我,也不知道我是否討他喜歡。聽到念我名字的時候,我照學到的那樣行了跪拜禮,親吻他跟前的地板。他的軟羊皮便鞋染成棗紅,鑲著箔片和金縷。

那管家取了酒托,交給我。我倒退著走出御前的時候,似乎聽見枕墊間傳來細微的響動。

當晚我被叫到寢宮,給寬衣的活兒打下手。有人把東西交給我捧著,直到執事的取走,除此沒有什麼事。我努力顯出合宜的舉止,不負老師的教導。他對我似乎用了特別嚴格的要求,實際上,新手可以稍有差池。第二夜國王還沒有回房的時候,一位老宦官對我附耳說道:「如果陛下召喚你,不要跟著其他人退下。待在那兒,留神看他是不是要給你別的命令。」他皺紋滿面,顯然經驗豐富。

我牢記訓練,低眉垂目,同時留意召喚的表示。我沒有呆立一旁,而是找些合宜的活兒一直做著。我們獨對的時候,我認出解衣的信號。我把自己的衣服放在視線外,只是做不到含笑上前。我太害怕了,知道一笑便是訕訕的傻笑,於是嚴肅而信任地走近。被褥為我掀開時,我只求不出差錯。

一開始,他像對待玩偶一樣親吻擺弄我。然後我猜到他要求我什麼,因為我訓練有素,而且他似乎認可了我。誠如奧若梅當所言,快樂不會將我出賣給痛楚。他和我共處時,始終沒顯出知道閹人也有感覺。如果眾王之王不問,這種事也不該對他說。

我就像那些如焰烈如酒紅的鳥兒,就像那座噴泉、那些弦琴,是供享用的。我很快掌握了如何既取悅他,又不損其帝王之尊。我從未受辱,也不被虧待。如果他還醒著,會說句和善的話讓我退下。翌晨常有一份賞賜送來。但是我也已經懂得了快樂。他年近五旬,雖然勤於洗浴又灑滿香水,還是難掩一股老人的氣味。有頗長一段日子,我在御床上總是希望將這個蓄鬚的高大男人,換成身段靈巧的奧若梅當。但是完美的花瓶和閃爍的寶石不能選擇主人。

如果我生怨,只消回想從前的命運。國王擁有的快樂太多,因而疲乏,又不肯歇手。我所給的分量恰是他之所需,他滿意,因而慷慨。當我想起從前那些人,那些貪婪粗暴的手、難聞的呼吸和可恥的欲求,我真不敢相信自己對目前有過剎那的怨懣。我向主人表露了自己的感激。

很快,他閑居時多半要我隨侍。他贈我一匹漂亮的小馬,在禁苑從騎。難怪世人以此地作為天堂的代稱 。歷代國王都從亞洲各地搜集珍稀的花木,有些是成年樹木,連根帶土整棵運來,用牛車隊裝載,由成群的花匠一路照料。禁苑的禽獸也是精選。圍獵時,侍從們會將野獸趕到國王面前,他殺死野獸以後,我們都鼓掌祝賀。

一日他想起我唱過歌,說要聽聽。我的嗓音從不驚人,不像有些閹者歌聲強健甜美,遠非女子可比。少年時,我的歌喉只算清亮動聽。我取來從前的女主人在集市上買的小豎琴。他十分詫異,彷彿我帶來的是動物的腑臟。「那是什麼?怎麼不讓人給你拿件好點的?」見我錯愕,他溫和地說:「沒關係,我知道你是不好意思去要。但是拿走這個吧。有了相宜的樂器來伴奏,就可以唱了。」

我得到一架玳瑁鑲邊的黃楊木豎琴,有象牙的調音匙,跟從司樂長學習彈奏。我一時還沒學會那些較難的曲子,但是有一天,日落時坐在噴水池邊,我想起從我們家的高牆上望出去,餘暉西斜照過平原。國王讓我唱一支歌,我便唱起夜晚在篝火旁,我父親的武士們經常歌吟的調子。

曲終,他招手讓我上前。我看見他兩眼含淚。「這首歌,」他說,「讓你可憐的父親浮現在我眼前。多少快樂的日子過去了,當時我們都年富力強。你父親是先王阿爾塞斯忠肝赤膽的朋友,願智慧之主接受他的靈魂。要是他健在,我一定會邀他來做客的。我的孩子,請相信,我永遠不會忘記你是他的兒子。」

他用戴滿珠翠的手撫摩我的頭。他的兩位朋友在座,執事長也在。自從那一刻,我在宮裡的地位變了,這正是他的意思。我不再是買來的少年玩物,而是出身士族的寵臣,所有人都要知道。他也要我知道,假使我毀了容,或是姿色全消,他依然會看顧我的。

我在宮殿高處得到一個可愛的房間,窗戶朝向御花園,還有個埃及奴隸把我當王子一樣侍候著。我十四歲,正從男童變成少年的樣子。我聽見國王對朋友說,他早就注意到我的潛質,如今我果然不負所望。他相信我的美冠絕亞洲。他們自然附和,稱讚我無與倫比。不消說,我學會了在舉手投足間把這當真。

他的床有一頂花架似的華蓋,純金的葡萄藤纏繞其間,珠寶做的果實累累掛下,還懸著一盞巨大的透雕燈。夜裡,燈火向我們投下樹葉般的影子,他有時會讓我站在床前,迎著光亮,把我轉向這邊,又轉向那邊。要不是他想顯示自己還行,這種以眼睛完成的佔有大概會使他滿足。

但是別的晚上,他想要娛樂。世間到處是希望重複的人,他們不能忍受最微小的改變,雖沉悶,卻豁免了創新的麻煩。國王喜歡變化,愛好驚喜,自己卻不擅創新。我將奧若梅當教我的都用過一遍以後,不禁自忖我何時也會訓練起接班人來。我已經發現我之前有個男孩子,因為國王覺得他乏味,來了一星期便被打發了。

我求新心切,便去拜訪蘇薩最有名的妓女。她是巴比倫人,自言曾在印度的一個愛神廟裡受訓。為了證明不假,她房中擺了件青銅像(估計其實是向馬幫買來的),是舞蹈中合歡的兩個妖魔,各有六臂或八臂。我疑心國王不會喜歡這個,但還是懷著希望。這種女人時不時會有閹者來拜訪,不愁沒生意可做。可是她粗俗的扭動實在噁心,我顧不上禮貌,起身穿衣。放下金幣時,我說既然她費了時間,我會付錢補償,但是無法留下來調教她。她氣得失語,待我下樓走到一半才罵出聲來。似乎沒有人造詣更高了,我只得依靠自己。

此時,我學會了舞蹈。

我童年便喜歡舞蹈,會在男人跳舞時跟著動作,也會隨著心頭的某個調子騰躍、旋轉。我知道要是我學過,會至今記得。國王很高興我願意學點技藝(我沒提起那名妓),請了全城最好的老師來教。習舞不比我幼年的遊戲,學起來必須像戰士一樣苦練,然而這是我樂意的,勝過呆立、閑談、等差遣——那種無所事事才令閹人發福。汗水涔涔、血液涌流的感覺真好。

老師說我已經學有所成的時候,我在噴泉庭園向國王和他的朋友們獻藝。我跳了一支印度舞,纏著頭巾,系著鑲箔的襠布;一支希臘舞(我當時是這麼以為),穿著猩紅的寬袍;還有一支帕提亞舞,手執一柄鍍金小彎刀。連國王的弟弟奧克薩瑟瑞斯都叫好,向我拋來一塊金幣。他只喜歡女人,平素對我是不屑一顧的。

白天,我穿戴華麗地跳舞,晚上也跳,掩映我的只有從金葡萄架掛下來的透雕燈的影子。我很快學會臨了要放慢節奏。他從不給我時間喘息。

我常想如果王后沒有被俘,他會不會這樣寵眷我。王后是他的異母妹(是一個年輕得多的夫人所生),論年紀可以跟他做父女了。人人都說她是亞洲最有風韻的女人。國王當然只要最好的。如今他讓她落到了比她年輕的蠻人手裡,從過去的事迹推斷,那蠻人想必精力旺盛。當然他從不對我提起這些。床笫之間,他其實極少說話。

大約這時候我中了暑。我的埃及奴隸內什伊對我悉心照拂。國王派了他的御醫前來,自己卻沒有來。

我想起奧若梅當的傷疤。我看見鏡子里憔悴的自己,所以國王最好別來。但我畢竟年輕,還有隱約的渴求,雖然不知道渴求什麼。我虛弱的時候胡思亂想,夜裡哭過一次,內什伊從草席上起身,給我揩面。稍後國王差人送來一些金幣,但本人還是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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