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我在內院里服侍女眷,兩年來沒受多少罪,只是有時會驚訝我為何沒有死於苦悶。我長高了,他們不得不給我做了兩次新衣服。然而我的長勢已經減慢。在家時,他們說我會長得和父親一樣高大,但是閹割帶來的創傷想必改變了我。還好我不算矮小,而且終生保持著少年的身材。

我常在集市上聽見別人說我貌美。有時會有男人跟我搭話,但我扭頭不睬。我以為如果他知道我是奴隸,便不會搭話了。我那時就這麼傻。我只慶幸擺脫了女人的碎嘴,得以看見熙攘的市場,透一口氣。

不久我的主人也開始打發我跑腿,比如給新近向他供貨的珠寶商送信。我總是害怕被派去王室的作坊辦事,雖然達提斯似乎覺得那是他賞給我的消遣。工匠全是奴隸,希臘人居多,以技藝精湛受到器重。他們臉上當然有烙印,但是多數人還被斫去一足,有的更被砍掉雙足,作為刑罰或是防止逃走。一部分人操作砂輪雕刻寶石,手腳都要用到,便被割鼻,以免他們不落痕迹地溜掉。我會努力將目光避開他們,一直到作坊主懷疑我想偷東西,開始盯著我看。

從小家裡告訴我買賣是君子的大辱,僅次於懦弱和謊言。賣是絕對的恥辱,就連買也丟臉,因為人應該靠田產生活。甚至我母親的鏡子都是嫁妝里原有的,是從伊奧尼亞遠道運來的物品,上面雕著一個有翼少年。不論我經手買回多少商品,我依然覺得羞恥。俗話說得好,人總要到太晚才知道自己已經富足。

這一年珠寶業生計艱難。國王出征去了,王城寥落如墳。馬其頓年輕的國王已經進入亞洲,攻下波斯掌握的希臘城市。他不過二十來歲,大家本以為沿海的總督就能將他擋在外面。然而他打敗他們的部隊,渡過了格拉尼卡斯河,現在公認為和他父親一樣難對付。

據說他沒有妻子,不帶親眷,只有戰士隨征,與馬賊土匪無異。不過正因為這樣,他行軍快捷,即使陌生的山地也能迅速攀越。出於驕傲感,他穿戴鋥亮的盔甲,以便在戰場上引人注目。他的傳說很多,我不想贅言,因為其中的真事世人皆知,而謠言我們也聽夠了。總之,他父親有志完成的事業,他已經完成,而且似乎並不滿足。

於是國王調兵遣將,親自迎戰。他貴為眾王之王,不會像西方的年少馬賊一樣空身上路。他的隨從有朝廷和內宮的人,還有宮裡眾多的役人、管家和宦官。王室也隨行,包括太后、王后、年幼的王子和諸位公主,以及各人自己的僕從、宦官、櫛髮工、司掌衣櫥的女官,等等。王后一向是珠寶商們慷慨的主顧,據說她美貌絕倫。

隨行的大臣恐怕戰爭會拖得久,也帶著妻子,多數人還帶著妾。因此在蘇薩買珠寶的,只剩下那些滿足於爛銀碎鑽的人。

那年春季,女主人沒有做新衣,一連數日,她動輒對我們發火。長得最漂亮的妾得到一張新面紗,更使我們一星期無法安生。閹人管家的採辦錢減了數目,女主人不得不少吃糖果,奴隸的飯食也因而緊縮。摸到自己的細腰,再看看閹人管家,是我惟一的安慰。

雖然不長肉,但我還在長個子。儘管衣服穿著嫌小,我也以為只能繼續穿下去了。不料主人給我做了一整套的新衣裳:長袍、長褲、腰帶,以及一件闊袖的外衣。腰帶上還縫著金線。衣裳太美了,我不禁臨池自照,滿意地欣賞一番。

同一日剛過中午,主人把我喚進客堂。我還記得我奇怪他為什麼不看我。他寫了幾個字,封上信箋,說道:「把這個帶去給奧巴瑞斯老闆。直接過去,不許在集市上遊盪。」他瞧著自己的指甲,再看看我。「他是我最好的主顧,所以要注意禮貌。」

我聽了一怔。「老爺,」我說,「我從來沒有對主顧不禮貌。有人說我不禮貌了?」

「呃,咳,那倒沒有,」他浮躁地把弄著一盤零散的綠松石,「我只是提醒你要對奧巴瑞斯禮貌而已。」

即使在我走向那宅子的時候,也只是猜度他疑心此人不太和善。那頭領把我從家裡劫走,以及他後來對我做的事,在我記憶里已經被別的事沖淡了。夜闌哭醒,多半是因為夢見我父親沒了鼻子的臉在高喊。我走進奧巴瑞斯的店鋪,毫無戒備之心。他是個矮胖的巴比倫人,長著一叢濃密的黑鬍子。他瞥了瞥字條,帶我直入內室,彷彿我知道會發生的一切。

其餘我不記得了,只有他的體臭,我至今無法忘卻。事後,他給了我一點碎銀子。我把銀子給了集市上的一個麻風病人,他用沒有指頭的手接過來,祝福我長命百歲。

我想起那隻披著綠絨的猴子,一個滿臉兇相的人帶走了它,說準備拿去馴養。我醒悟到剛才的事大概是一樁主人同意的交易。走到溝渠邊,我翻腸倒胃地嘔吐起來。沒有人在意。我渾身冷汗地回到主人家。

無論奧巴瑞斯是不是買者,我的主人並不打算賣。給奧巴瑞斯這種恩惠,對他好處更大。每星期我被借給他兩次。

我的主人大概從未自認掮客。老主顧有求,他只覺不容推辭。後來奧巴瑞斯有個朋友聽說,他礙於情面又答應了。那人不是同業,付了銀兩,又把口碑傳開。沒過多久,差不多每天下午我都得外出。

十二歲的人想獨自赴死,必定是到了絕望至極的時候。我常懷著死的念頭。我夢見沒有鼻子的父親,他喊叫的不是那個叛徒的名字,而是我。但是蘇薩沒有高牆可縱身一躍,其他的死法我又不甚明白。至於逃走,王室作坊里制珠寶的殘腿奴隸就是對我的警示。

於是我遵從吩咐,到主顧們那裡去。有的人比奧巴瑞斯好些,有的更為不堪。我至今記得每次走向一幢陌生房子的時候,心都會寒冷麻木地下沉,也記得一次有個人提出了不堪入文的要求,我想起父親,不再是一副無鼻面具,而是他壽宴當晚站在那裡,我們的武士在火把映照下舞劍。為了不羞辱父親的魂魄,我打了那人,喊出他應得的罵名。

主人生怕我被打壞,沒有用灌鉛的鞭子抽我——那是他拿來責罰那個努比亞挑夫的,但藤條打在身上仍然很痛。余痛未消,我就被打發回去道歉,並且贖罪。

這種生活我過了一年有餘,看不見出路,除非是自己到了年齡太大的時候。我的女主人並不知情,我也配合主人矇騙她,總是編出一席話來解釋我白天的去向。她比她丈夫有廉恥心,一定會感到不齒,但是她沒有力量救我。假如她知道了真相,家裡肯定鬧得沸沸揚揚,最後主人為了平息風波,會盡量抬高價錢把我賣掉。一想到那些競價的買主,我就決心緘默下去。

從集市走過的時候,我總想像有人說「看,達提斯的孌童來了」。可是我必須捎點新聞回家,滿足女主人的好奇心。謠言比事實跑得快,有人風傳國王跟亞歷山大在靠海的伊索斯大戰了一場,兵敗,撇下他的戰車和武器,只騎馬逃了出來。我想,他究竟脫身了,對於我們有些人,能脫身即是萬幸。

當確切的消息從驛道傳來,我們得知國王的家眷被俘,太后、王后、各位公主和小王子都在敵營里。我以情理推想其命運,深感憐憫。少女的叫喊在我耳邊縈迴;我想像一個男孩被戳在槍桿上,要不是因為有個人貪財,我的結局也會是這樣。但是我沒有見過那些婦女,又在我太了解的人家裡如入樊籠,便把一部分憐憫留給自己。

後來有傳聞說,亞歷山大特地設了營帳安置王族婦女,命她們原有的僕從侍候,禁止外人接近,連小王子也活著。傳消息的人發誓,這是從西里西亞直接捎來的口信。大家嗤笑這故事,誰都知道戰時不會有這種行止,何況西方的蠻人。

國王撤退到巴比倫過冬。巴比倫春季炎熱,於是他輕車簡從,回到蘇薩養息,命總督們重新湊集一支軍隊。我忙於幹活,錯過了觀看御駕和麾仗經過的機會。我多少還是個孩子,對這些頗看重。似乎亞歷山大出人意料地沒有進軍內陸,卻把部隊愚頑地壓在海島提爾城下。那是個十年難破的要塞,只要他繼續在當地流連,國王便可從容應對了。

雖然沒了王后,王室到底是回來了,我期盼珠寶生意興旺起來,那我就有希望擺脫我的生意,可以留在內院服侍了。我曾經覺得內院的生活太苦悶,如今它卻像沙漠里的海棗林一樣,迎著我招手。

也許你以為,至此我已經安於命運了。雖然過了三年異於從前的生活,但十年畢竟是十年。眺望遠山時,我依然可以辨認出我家廢墟的所在。

有的顧客,假如我願意討他們喜歡,我會得到很多錢,不必讓主人知道。但是我寧願以駱駝糞為一餐也不會那樣做。其中一些人卻被我的麻木所吸引,會挖空心思博我一笑;有些人則用各種方式傷害我,但是我揣度他們本性如此,奴顏婢膝反而會使他們變本加厲;最不堪的一個讓我身上鞭痕累累,主人不許我再去,倒不是由於憐憫,而是因為他損壞了商品。我跟著其他人學了些消遣。我不拒絕小塊的銀子,只拿它買大麻。我很少吸,事先吸一點就足以讓我昏昏沉沉。因此那股氣味至今令我作嘔。

一些人待我算是不錯。對他們,予以回報似乎符合待人之道。我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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