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逆向犯罪 第十一節

案子就此了結了。只是,津田良平的胸中,還殘留著巨大的悔恨和空白……

還好有凍冴子為他漸漸撫平了心裡的傷痛,兩個人雖然沒有就案子進行暢談,不過,津田良平終於一步一步地,恢複了原樣。

正月的喜慶,幫助二人走出了陰霾,也跟杉原允離開之前,向津田良平許下的北齋密探說,一定出版的保證不無關係。

等開了春,繁忙的工作,自然會讓他無暇旁顧。

被車輪碾過的雪地,反射著冬日溫暖的陽光,津田良平半眯縫著眼睛,向學校大步踱去。眼下還在放寒假,不過一月七日有教職員工的新年會。

「津田老師,有畢業生給您寄來的賀年卡。」職員在入口叫住了津田良平。不知道公寓地址的學生,每年都會把賀年卡寄到學校,今年似乎尤其多。

津田良平苦笑著,接過來一大疊賀年卡,用繩子綁在一起的眾多明信片中,夾著一隻特別的信封,津田好奇地把它抽了出來。

信封厚得就像裝了舊書店的目錄,封面上用女性特有的工整筆跡,寫著「津田良平」的名字。津田疑惑地確認了寄信人。

「啊,這是……」

一瞬間,津田良平的眼前天旋地轉,驚愕和緊張讓他幾欲嘔吐。

執……執印摩衣子……摩衣子……

鮮明的筆跡,灼燒著津田良平的雙眼,津田後背湧上了一陣陣的寒意。先前那場生離死別的體驗,難道都是幻覺嗎?

津田良平手忙腳亂地確認了郵戳。

「是那一天……」

依稀還能辨別出來,她決意自殺當天午後的時間,摩衣子是在寄出這封信後,趁著夜色上了雪山吧。

之後,津田良平一直沒有到過學校,信件送到以後,就這麼放著。

津田良平的心砰砰直跳:「摩衣子一定也是顧慮到凍冴子的感受,才刻意選擇寄到學校來的吧。」

「明明已經沒有必要……」津田良平心裡翻騰著,立刻朝著和職員室方向相反的走廊跑去。

沒有暖氣的教室凍得像冰窖,津田良平坐在結冰般的學生椅子上,哆嗦著手拆開了信封。

啪嗒,信紙中間掉出更小一號的信封。

津田良平從地板上拾起小信封,暫時先擱到一旁,先展開了信紙。酒店提供的便簽上,密密麻麻地排滿了文字。

津田良平先生:

今天真是多謝了,能看到你溫暖的笑容,我就不虛此行了。

其實,我原本是要回東京的,在車站前面發獃混時間的當兒,卻不由自主地跟隨了滑雪客的腳步。他們的笑臉和青春如此奪目,讓我羨慕不已,就彷彿撲火的飛蛾。

這封信應該會在我死後送到吧,這樣一想,真是既可悲、又可憐呢。

畜生!……我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能傳達真相的,就只有這封信了。寫到這裡,真是羞死人了。我竟然忘了年齡,像孩子一樣怕得發抖。想不通啊,要說的話明明源源不斷,卻全都幼稚的不得了。

或許是沒有必要掩飾了,又或許我唯獨不願意,被你所討厭……

事到如今,真希望至少有一個人,能夠明白我的心情。這麼想著,我就坐到桌子前,自然就想起了津田良平先生的名字。請原諒我的任性,只有對著你,我才能夠毫無保留地說出一切。

津田良平的眼角開始發熱。

我想你一定毫無所知吧……我是殺人犯噢!

心一橫寫下了「殺人犯」三個字,心情突然就輕鬆了。

我殺了兩個人,其中之一自然是我的父親,另一個恐怕也是我的父親。不知情的你,肯定會很迷茫吧。

一切都始於和父親同行的美國之旅。那趟旅行,本來就包括父親的秘密計畫——正確來說,或許應該寫作我的養父。

沒錯,我是執印岐逸郎的養女。在十四歲那年,得知真相的時候,我哭著向他追問我的生父是誰,可惜總是得到「畜生,他已經死掉了」這樣的回答,我因此決定不再深究。現在回想起來,我是害怕真相大白以後,就不得不跟父親分開吧。

你一定無法理解女人的這種心情,我愛父親,最初或許是父女之愛,後來卻逐漸變成了男女之愛。

那時的父親沉醉於工作,英姿颯爽,周圍沒有任何能夠超過他的男人。我夢想著能和父親在一起,毫不避諱地對他展開攻勢。父親察覺了我的變化,漸漸和我拉開了距離,最終棄家逃走,跑去了別的女人那裡。

長大之後我才知道,他是不想讓出入家裡的畫商記者,看到我陰森森的模樣。那時候,我真是個早熟又惹人討厭的孩子,現在寫下這些字,都讓我感到羞恥得耳朵發燙。這些話本來不想讓你知道,但是,如果我不做這些說明,你又無法理解我為什麼,會去殺掉益子秦二郎吧。

直到二十四歲,我始終愛著父親。父親對我越是冷淡,這種感情就越不受控制。之所以選擇在這種狀態結婚,完全是因為絕望,對方和父親有著些微的相似,或許也是理由之一吧。

然而,那段婚姻立刻就支離破碎,父親笑著原諒了離婚返家的我,而我對父親的愛戀,也更加深刻了。

不過,好歹我結了一次婚,我們之間的緊張也有所緩解。他既是我的父親,也是我愛著的男人,二者的比例,終於調整到對半的位置。父親也敏銳地察覺了,我心境的變化,他提出了開設畫廊的建議,我也借著埋頭工作,從另一種意義上忘卻了父親。

而後就是那趟不祥的美國之旅。

我是如此憎恨父親,同時又是如此珍惜父親,兩種感情,至今仍然在我的心中不停地打旋。

父親想借美國之行,讓我和生父見面,我自然被蒙在鼓裡。到了波士頓,他告訴我和益子秦二郎先生碰頭的地點,讓我代為赴約,理由是行程太緊,他有些吃不消。這當然是撒謊,他從信中得知,益子健康狀況很糟,便心想至少讓他能看我一眼。

毫不知情的我,為了和益子秦二郎見面,而被誆出了門。

那是一個骨瘦如柴的貧窮老人,明明年紀比父親還小,卻毫無生氣。他就連身體也沒有洗乾淨,耳朵背後全是漆黑的污垢,是個讓人連握手的慾望,都沒有的老男人。益子秦二郎或許意識到我輕葭的態度吧,他從我手裡接過父親的信件,不高興地往兜里一塞。他拋下了一句「如果重視岐逸郎,那就跟我來」,硬把我帶到了收藏家那裡。

當然,就算益子秦二郎找上門去,對方也並不認識他,最初一口回絕了他的拜訪。還是我取出名片,對方似乎也知道父親身在波士頓,立刻熱情款待了我們。

等著我的就是那幅葛飾北齋的畫。我當時就被震撼了,至今也無法忘記初見時的感動。

氣質、魄力、風格……那幅作品全都具備。加上被告知,那或許是至今不曾公開的新發現,自然會想得到它。收藏家稍事考慮後,表示願意以三千萬出讓,對那種傑作來說,這個數並不高。眼看就要進入正式交涉,益子卻慌忙把我拉到一旁,沒頭沒腦地說,把它帶回日本會出大事,

津田良平吐了口氣,北齋的秘密,總算逐漸明朗起來。

那是一幅贗品,而且作者正是父親執印岐逸郎。

益子秦二郎和父親年輕的時候,是一起來到美國的同伴,然後戰爭爆發,他們畫賣不出去,迫於生計就選擇了造假,其中的代表作,正是那幅北齋的畫。益子聽說假畫到了這位收藏家手裡,出於對岐逸郎的擔心,才把我帶到這裡。

益子秦二郎邀請我去他的公寓,商量善後之策,說實話我完全懵了,只顧著驚慌失措。我大清楚無論如何,也必須把畫取回來,就算花一個億,也要買下來處理掉——否則在毀滅父親的同時,也會毀掉我的。這時候,我突然產生了不尋常的念頭——哇哈哈哈,和父親一起毀滅,不正是我長年以來的期盼嗎。

對父親的愛和憎恨,頓時一口氣噴發了,我的人生始終被他禁錮著——現在看來無疑是愚不可及的想法,可是,那時候,我卻得意忘形地沉醉在支配父親的妄想里。就像父親折磨我一樣,這回輪到我來折磨他了。

一想到這下子終於能把父親,從別的女人手裡奪回來,讓他成為我獨享的父親,我就欣喜若狂。

一定是受到父親造假的打擊,被想也不曾想過的事實,氣暈了頭吧,我竟然懊悔起來,一直守護的父親,竟然只是這種程度的俗人而已。

我下定了決心。一定要把這幅畫帶回日本,讓它成為扳倒父親的王牌。我把想法告訴了益子秦二郎,他苦苦哀求說唯有這件事千萬做不得。益子坦白了長年從父親那裡,接受援助的事實,他是害怕自己今後斷了財源吧。

多麼自私的男人啊,到頭來他並非為了父親擔心,而是一心想著自己。他之所以告訴我贗品的存在,也是想從交易中,收取提成而已。當他意識到哀求也沒用時,竟然吐出了意外的秘密……

津田良平用凍僵的手指,翻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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