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逆向犯罪 第十節

「各位一路辛苦了,我是岩手縣的警察細矢。」體形和名字正相反的魁梧刑警,向東京來的同行阿菅打了一聲招呼。

和對待普通自殺案件不同,酒店前面停了好幾輛警車。一打開車門,猛烈的狂風魚貫而入。

「後面那輛車也是一起的。能準備些吃的嗎?這一路趕過來,大家都該餓了。」

「裡面有餐廳,捜查總部也設在那裡。」

細矢示意年輕警察給阿菅帶路。喬伊斯從後面車上咚地跳下來,立刻往雪裡陷進去了將近十五厘米。

「中途走錯路了吧,怎麼到阿拉斯加了,還有一堆愛斯基摩人。」

周圍有好些裹著防寒服的警察,喬伊斯打趣地回頭望向鮑根。

「唉,真不應該帶著你來的,觀光遊戲到此結束。」

喬伊斯縮了縮脖子,薄外套覆滿已經半融的雪渣。二人留神著濕滑的路面,追上阿菅。

「看來還沒找到吧?」阿菅用肩頭推開玻璃門。

「你也看到了,這天氣……」細矢刑警兩手一拍,無奈地搖著頭說,「到了中午,應該多少有所緩和,不過,天氣預報也不可靠啊。我們從一早就增加了一倍人員,前往山裡搜索。」

細矢穿過大堂進入了餐廳,搜山歸來的志願者,一臉疲憊地喝著熱湯,白色的熱氣鋪上灰濛濛的窗玻璃。

屋裡很暖和,阿菅不禁對雪中的摩衣子心生歉意,這是孩子氣的感傷。

「給我來杯咖啡,大家吃完飯後,請帶我們去她的房間。」

全員很快就到齊了,誰都沒有心情喊餓。

「就是這幅畫!……」鮑根一進房間,就直面肖像,瘋狂地胡亂嚷嚷起來,「不會錯的,這就是馬斯蔻房間里不見的作品。」

狹小的單人房間,容不下這麼多人,全員都擠進去的話,就連身也轉不了。凍冴子選擇留在屋外,她也不想抱著看熱鬧的心情往裡張望。

「這下就一清二楚了,上公寓拜訪益子秦二郎的,正是摩衣子本人。」

阿菅似乎在肖像畫中,看到了摩衣子的影子。

「真的跟《凱特的肖像》一模一樣,摩衣子女士肯定吃驚不小吧。」

杉原允盯著畫一陣嘆息,還不忘給鮑根進行說明。鮑根眼前一亮,問道:「在日本也有相同的畫?」

「是執印老先生早期的代表作。本來模特就是同一個人,會相信倒也不奇怪……」杉原允向塔馬雙太郎求助,「可是背景使用了……那啥?」

「應該是漆吧,Japanese Iacquer。」塔馬雙太郎補充說明。

鮑根和喬伊斯立刻會意。

「兩幅畫都使用了相同的手法,所以整體感覺很像吧。」

鮑根凝視著塔馬雙太郎,驚奇地問道:「那麼,誰在前面?」

津田良平一聲輕呼,他似乎也理解了,鮑根這個問題的用意。

塔馬雙太郎想了一想,喟然嘆道:「當然是益子……執印老師竊取了他開發的技術,當作自己的創意發表。應該慶幸益子進了監獄吧。」

「難……難道說……」津田良平震驚地哆嗦著。

「沒錯,這就是他勒索老師的理由。」塔馬雙太郎很悲切地點了點頭,「而且,執印老師不光盜用了塗漆的點子,包括配色和構圖,幾乎都是在抄襲益子秦二郎。」

「不可能,他那種天才怎麼會抄襲,讓人怎麼相信。」阿菅木然地盯著肖像。

「真正的天才是益子秦二郎先生!……」一屋子人都默不作聲地,聽著塔馬雙太郎的說話,「我看了好些幅益子先生,在舊金山的個人展覽上發表的畫……和執印老師的筆觸像得驚人。以防萬一,我又重新翻閱了老師的畫集,竟然沒有哪怕一張,赴美期間的作品。官方解釋是:因為戰亂,那些畫沒有能夠帶回日本,實際上是不敢發表吧,因為是畫風截然不同的作品。」

「可是……他那麼多優秀的作品,難道都是抄襲……」阿菅不可思議地嘟囔著。

「當然不會,我並沒說全是抄襲,只是讓他打響名聲的作品,很不幸的都是抄襲……」塔馬雙太郎感慨良深地說道,「執印老師是貨真價實的天才,他從抄襲起步,最終到達了全新的聖域。獲得勳章那一時期的作品,已經絲毫不受益子秦二郎畫作的影響了,完全是執印老師一手創造出來的世界。」

眾人一陣沉默。

「執印岐逸郎擁有巨大的繪畫才能,抄襲只算得上白璧微瑕。假如沒有益子秦二郎的坐牢,老師或許就會放棄抄襲,過人的資質,也許就能更早開花結果吧。在我看來,不如說老師才是犧牲者。」

「他是嫉妒益子秦二郎先生的才能吧。」津田良平插嘴問道。

「多半是的!……事實上,益子秦二郎在美國的人氣確實更髙,老師也很焦躁吧。益子被逮捕以後,最少也要在牢里蹲上十年,加上又是在遙遠的美國。日本則因為戰敗的衝擊,一片混亂,畫壇自然也不例外。」塔馬雙太郎無奈地搖了搖頭,感慨良深地連連嘆息著,「美國文化大舉入侵,歧逸郎老師在窮途末路的時候想到模仿益子秦二郎的技法,也是無可奈何吧,畢竟他得到了美國人的認可……」

杉原允拚命地為鮑根做著翻譯。

「假如抄襲而成的作品不受好評,老師恐怕也會反省自己的做法吧……」塔馬雙太郎無奈地唏噓著,「結果塗漆的點子,讓評論家讚不絕口,為了討生活,老師只能仿效益子的筆法,繼續創作。」

「後來就被出獄的益子秦二郎發現了吧。」

「還好那個時候,執印老師已經完全脫離了,益子秦二郎的繪畫風格,否則,益子也不會輕易地就原諒他。」塔馬雙太郎苦笑著說道,「他也是有才能的畫家,一定意識到自己再努力,也無法和當時的執印老師匹敵了吧,於是,他就選擇了半吊子的勒索。每年三百萬對老師而言,只是小菜一碟;如果能藉此換得益子的原諒,那真是太便宜了。」

「那麼,那些匯款的事……」鮑根咕噥了一句。

「他們兩個人都不認為是勒索。益子秦二郎覺得:這是自己應該獲得的權利,執印老師也借匯款贖了罪。」

「可是……如果他回到了日本,情況又不一樣吧。」

「不會有影響的。」塔馬雙太郎搖頭苦笑著說,「最開始我們確實受到了不小的打擊,可是,最終還是全員都認同,執印老師的才能,並不完全依賴於益子秦二郎。相信老師也心知肚明吧,益子應該也承認了老師的才能。」

「那麼,他為什麼在遺書里撒謊,為什麼自殺?」

「我想是為了名譽吧。阿菅先生的來訪,讓老師察覺了真兇就是摩衣子,警方的搜查,漸漸波及他的周圍,說不定連續十年,給益子先生匯款的事情,也會被警察發現,順著這條線索調查,就會曝光自己是靠抄襲起家。」塔馬雙太郎遺憾地嘆息著說,「就算表明兩個人的恩怨已了,可是,牽扯到殺人就不一樣。他給社會提供了合理的作案動機,只要他選擇一死,在混亂中,誰也不會冷靜地,拿他和益子秦二郎做比較,還可以包庇真正的兇手——也就是自己的女兒摩衣子小姐。」

塔馬雙太郎說到這裡,略微喘息了一下,眾人都認真地聽著,無不感到唏噓慨嘆。

「假如執印老師不走這條路,不僅自己畫家的生命將會被剝奪,還會名聲掃地,成為骯髒的抄襲者,被畫壇一舉抹殺。正因為他不屬於任何一派,也就無法得到庇護。」塔馬雙太郎沉靜地分析著,「在摩衣子小姐殺害了益子秦二郎的那一刻,執印老師的命運,就已經註定了,沒有任何方法能夠讓他活下去……」

阿菅想像著岐逸郎的心情,不禁嘆息道:「真是好可悲啊!……」

「所以說,至少能保住自己的事業也好,他會有這種念頭也不奇怪。只要他自稱自己就是犯人,搜查就會自然終止,女兒摩衣子也得救了,過去的抄襲也不會曝光。雖然會留下殺人的污名,但並不影響剛的價值。」塔馬雙太郎苦笑著說,「或許會有人嗤之以鼻,但對執印老師而言,事業就是生命的全部,他不想花費畢生心血的事業,遭到他人的否定。各位都還年輕,還有重新來過的機會。可是七十七年的歲月,遠比我們想像的沉重,比起剩下的人生,我想他更願意選擇保全過去。」

鮑根連連點頭。從美國過來真是值得,他用眼神向喬伊斯傳遞著這樣的信息。

「摩衣子她……」塔馬雙太郎環顧著眾人,猶豫地開口了,「恐怕察覺到了執印老師的用意吧,所以她才會告訴津田良平先生,一切責任都在她。雖然她殺害益子的動機仍然是個謎,既然會把這幅肖像畫帶回日本,她很可能也意識到了岐逸郎的抄襲,她對老師的畫風,要比我們熟悉多了。或許她的本意是想保護老師吧,結果反而逼得他選擇自殺。失去了守護對象,她也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動力。」

塔馬雙太郎將視線移向津田良平,對方正在拚命地隱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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