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北齋密探說 第六節

「是……徒目付 吧?」

凍冴子驚道:「什麼,北齋的孩子是密探?」

塔馬雙太郎解釋道:「崎十郎曾遠赴薩摩(九州島西南部),執行探索任務,還被逮捕過一次呢,不過巧妙地逃脫了。他是個很有能力的密探。」

「太神奇了,都是真的?」

津田良平唯宥用力點著頭。他只顧著尋找北齋本人的證據,完全忘了關注周圍,真是太愚蠢了。

「到這份兒上,如果還有誰說這是偶然,我倒要拜會拜會他了。」塔馬雙太郎冷笑著說,「而且啊,崎十郎這個徒目付的上頭,就是鳥居耀藏,這下跟你的假說也完全吻合了。」

津田良平不禁全身發顫。隨著北齋家世的逐漸明朗,密探說的核心也隨之顯露。

「密探可以說需要身懷絕技,如果崎十郎只是個市井畫師家的小鬼,絕對不可能被委任這種工作,更別說他的武士頭銜,還是花錢買來的。」

「確實無法反駁,怎麼之前就沒有研究者,注意到這一點呢?」

塔馬雙太郎點了點頭,不如說這才真是奇怪。

「很簡單,因為沒有任何人,產生過北齋是密探的超常想法。先要有葛飾北齋是密探的假設,他兒子的謎題才會浮出水面。怪不了前人。」

塔馬雙太郎結束漫長的對話,拿起威士忌。津田良平的喉嚨也渴得冒煙。

「好了,繼續吧。」

「還有別的旁證嗎?」津田良平的腦子才剛打過轉。

「你說葛飾北齋是在什麼時候,成為中島伊勢的養子,又是什麼時候,把繼承權讓給了兒子?」

津田良平一陣沉吟。因為相關資料很亂,至今也沒有定論。

根據虛心《葛飾北齋傳》的記載,葛飾北齋四、五歲時就進入中島家,沒多久就離家學畫,不過,這段文字在現在看來,並沒有多少可信度。歷史上北齋是讓兒子富之助,代替自己繼承中島家業,他不可能跟中島家斷絕關係很多年之後,又讓兒子出面繼承,這種隨心所欲的做法,在當時是不會被簡單接受的,所以《北齋傳》的記載,並未被研究界採納。

葛飾北齋應該是在成為養子之後有了孩子,並且一直等到他成長到一定程度,這才離開了中島家。顯而易見,北齋也並非從幼年時期到結婚生子,都一直住在中島家裡,想一想也知道,富裕御用鏡師的養子,不可能在十四、五歲去當雕版學徒。

恐怕葛飾北齋是在二十多歲、結束雕版修行之後,才成為中島家的養子,等長男到一定年齡之後,再讓他代為繼承家業的吧。

唯一符合這種情況的資料,是文化初期北齋給搭檔曲亭馬琴的一封信。實際上,那封信本身並沒有任何線索,是多年之後,馬琴添加了有關北齋養子問題的情報。

(前略)此時期暫無遷居,亦未更名,壯年由叔父御用鏡師——中島伊勢收作養子。然不造鏡,將家業委予子嗣,投身己業……

鑒於前文是以「戴斗」稱呼葛飾北齋,這段文字應該寫於文化末期。從二人的親密程度考慮,內容的真實性應該很高。但是,問題在亍對「壯年」的解釋,比照當時的通常用例,研究者多認為,是指二十七、八歲到三十歲前後的年齡段。

「算是合理的年齡吧,這樣就能一下子確定時期了。」塔馬雙太郎興奮地說,「可以肯定,寬政十年,北齋已經不在中島家,所以,他當養子的時間,就在這短短十來年當中。」

「寬政十年怎麼了?……」津田良平話一出口,便立刻理解了塔馬雙太郎所指的意思,「啊,對了,就是他用三百兩白銀,把手繪畫卷賣給船長那一年啊。那時候,他確實已經住到民房裡了。」

「應該還能找到,進一步確定年代的線索……稍微借用下你的資料。」

塔馬雙太郎向津田良平報了好些書名,雖然不全,但大半書目都在津田家的木箱里。塔馬又借了紙和圓珠筆,開始從資料里提取必要的部分。

「誰都可以看得出來,葛飾北齋身上的劇變吧?」塔馬雙太郎將整理好的內容推過去。

津田良平和凍冴子一起瞅著筆記。

「原來如此,是指寬政四年和五年吧。」

貧困潦倒、沒有工作、被除名的苦悶人生,在寬政五年一變成為繼承畫號、收徒、再婚的光明坦途。

「最重要的是:開始學習狩野派的繪畫。跟浮世繪不一樣,狩野是本畫,聽說收徒弟的規矩相當嚴格。不管多麼有錢,普通百姓就是削尖腦袋,也很難擠進去。」塔馬雙太郎搖著頭說,「如果葛飾北齋是個被勝川派除名的窮手藝人,就絕對不可能進入狩野派門下學畫。換句話說,可以認為:葛飾北齋是在寬政五年,成為了中島家的養子。堂堂幕府御用鏡師的繼承人,又是兜售七香粉,又是被除名,從常識想根本不可能嘛。」

「這種思路太棒了,大半的人都會信服吧。」

「然後是把繼承權讓給兒子的時間……早於寬政九年,是沒有疑問的。」塔馬雙太郎認真地說,「這一年他已經搬到淺草,還收起了徒弟。雖然不清楚,御用鏡師的工作到底有多清閑,但只要他還是養子,起碼也該住在中島大宅里,這是最低限度的義務。而且,拋開鏡師的工作不做,招起弟子,也太離譜了,不管過去還是現在,都不會允許這麼為所欲為的做法。」

塔馬雙太郎說到這裡,拿起了筆記嚴肅地看著。

「基於同樣的理由,繼承宗理的畫號,我覺得也有很大的疑點。初代宗理跟北齋並不是師徒關係,而且,後來名字又還給了宗家,這樣看來,他的畫號恐怕是用錢買來的。宗理的名頭挺響亮,想必得花大錢才能拿下。這時候,葛飾北齋絕對已經沒有繼續當御用鏡師的意思,他是鐵了心成為畫師,才會狠下心來一擲千金。這是我的看法。」

「確實是這樣,看來寬政九年又是一個轉折。」津田良平點著頭說。

「葛飾北齋的大兒子,那時候差不多有八歲了,當家的中島伊勢還健在,不用擔心繼承問題。只需要辦個過繼就好,年紀也不成問題。不過,中島家會同意讓八歲的孩子當主人也算奇怪……」塔馬雙太郎咂著嘴嘆息說,「估計是聽說北齋花錢買了宗理的名字,索性做個決斷吧。可以想像,這時候北齋的妻子過世了,讓兒子當上繼承人,也就不用操心他的未來,北齋就能無牽無掛地專心畫畫了。」

「他的夫人是這時候去世的?」

津田良平忍不住苦笑,沒有任何資料有相關記載,雖然可從寬政九年前後的再婚,倒推出喪妻一事,但也不能咬定是在寬政七年吧。

「別忘了北齋的前妻,並沒有葬在川村家的墓地,當然可以考慮,她是死在中島家,並且葬在那裡。」塔馬雙太郎推測著,「現在還不知道,中島家的墓地在哪兒,自然沒有辦法確認,不過應該沒錯。」

原來如此,確實在理。

「妻子的死,自己真正想乾的事,兒子的養育和將來,所有這些因索加在一起,最終讓他捨棄御用鏡師的工作,選擇了新的道路。他靠中島家的資金援助,買下了宗理的名字,從此回到畫師的世界。」

「嗯,這下就非常明確了。竟然只從幾行年譜,就能夠得到這麼多細節……」津田良平不得不對塔馬雙太郎感到佩服,「也就是說,北齋在寬政五年被收為養子,僅僅兩年之後,就把繼承權讓給了長男。他在中島家只待了很短時間,跟《北齋傳》的記載是吻合的。」

津田良平釋然了:塔馬雙太郎的解釋,完全挑不出漏洞來,可是……弄清楚這些,也跟葛飾北齋的武士身份沒有關係。津田不禁追問。

「我說了這麼多,是想確認葛飾北齋在三十六歲這年,確實跟中島家了斷了關係。說明白一些,他不再是有佩刀資格的御用鏡師,之後北齋自然也不該帶刀了吧?」

「這是當然。」

「那好,寬政十二年,也就是他四十一歲的時候,出版的自畫像集里,怎麼又有拿刀的自畫像呢?」

津田良平大驚道:「咦?有這種事?」

「當然有,是以筆名『時太郎可候』出版的《灶將軍堪略之卷》,最末一頁就是葛飾北齋的光頭自畫像,膝上放著一把刀。最初我看到這幅畫,還以為肯定是他在中島家當養子時候的作品,也沒有多注意。後來再一仔細琢磨,才得出現在的結論。刀是武士的靈魂,所以才能夠保持武士的權威。」

「沒有佩刀權的人,這麼做是要惹禍的,弄不好還會被重罰。北齋卻大張旗鼓地畫成自畫像出版……」

「只能說他是屬於帶著刀也沒有問題的階級。既然那時候,北齋已經完全脫離了中島家,剩下的結論只有一個,他是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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