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妖怪 第一節

碌碌無為的一個星期過去了。關於鳥居耀藏的調查毫無進展,唯一的收穫是:弄清楚了僅用一天就被鎮壓的大鹽平八郎之亂的爆發,確實跟鳥居耀藏和老中水野忠邦密切相關。不過,這也不是什麼新鮮的事情,只是津田良平過去,對耀藏沒有多大興趣而已。

在歷史學家看來,天保八年(1837年)的大鹽平八郎之亂,至今仍然是疑雲重重。平八郎向來謹慎嚴密、頭腦清晰,由他領導的這場起義,卻太過幼稚魯莽。雖然起義的失敗,可以簡單歸結為門徒告密,但是,即便計畫沒有暴露,最終結果也不會有任何不同。要知道受大鹽煸動,參加起義的人數僅有三百,而且,九成以上的參與者,都是手無寸鐵的商人、農民。

說到底,大鹽平八郎是對理想和現實的差距深感絕望,只求能作為一名武士死去吧,結局對他而言,根本無關緊要。這就和三島由紀夫發動的事件非常相似,只是大鹽平八郎有明確希望推翻的目標,這一點上比三島實際。

大鹽平八郎起義的目標,是推翻當時的大阪町奉行跡部山城守。跡部是個典型的權利主義者,同時也是水野忠邦的親弟弟。

在天保元年辭職前,大鹽平八郎在町奉行高井山城守手下做事,被評為一代名與力。他對待行賄或者任何不正當行為從不手軟,是個連同僚也照樣告發的潔癖家。雖然與力同僚把他當作死腦筋,對他敬而遠之。

不過,大鹽平八郎在老百姓當中很有人望。他的活躍,也要歸功於高井山城守的理解和庇護,所以在高並退職的同時,大鹽也把與力職位讓給了兒子,僅僅三十八歲就辭官隱居。因為他很清楚,在繼任的跡部手下,不會有正經工作的機會。閉門不出的大鹽平八郎,在自己家裡開設私塾,講授陽明學,高井鴻山和他的結識,就在這一時期。

只是這樣的話,並沒有任何問題。然而,天保四年到八年間,前所未有的大饑荒席捲日本。百姓所受的壓迫和痛苦與日激增,遍地窮困,讓大鹽平八郎再也看不下去,於是向跡部進言,要求出台救濟政策。無奈隱居前與力的諫言被簡單抹殺,更有甚者,跡部竟然開始把大阪的大米,往江戶送了過去。對他而言,大阪只是升官發財的踏腳石,他所有的心思都在江戶。大鹽平八郎的憤怒終於爆發了,以懲治在饑荒肆虐時,中飽私囊的富商,以及罷免町奉行跡部為目的,他發出了檄文。結局卻是凄慘的。

起義半日內就被平息,艱難逃脫的大鹽父子,也在一個月後被發現自殺身亡。之後他們的屍體被施以磔刑 以儆效尤,只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了。

搜查工作當然是由大阪奉行所負責,但前與力的謀反,可謂聞所未聞,大受衝擊的幕府也派出目付(監督官)加入調查。雖然目付的俸祿只是區區的千石級,但都由旗本、將軍家臣擔任,而且總共僅十人,目付手握的權利極大。用軍隊打比方,目付就好比憲兵隊長,下面還有徒目付、小人目付,時刻監視著下級武士。

負責大鹽平八郎事件善後的目付就是鳥居耀藏。

鳥居耀藏擺出徹底擁護跡部山城守的姿態,完全不考慮大鹽平八郎的義憤,直接將其定性為「天下大惡人」。在耀藏看來,大鹽平八郎身為前與力,卻不分立場,成了暴動的主謀,簡直罪無可恕。老中水野忠邦對此很是感激,這也是情理之中,如果親弟弟惹禍上身,他身為老中的立場也不好辦。忠邦從此記住了耀藏,最終把他收為心腹。假如沒有大鹽之亂,這兩隻妖怪就不會有聯繫。正是由於他們兩個人的結盟,才會掀起「蠻社之獄」、「天保改革」、「高島秋帆投獄事件」這一系列讓幕末,動蕩不堪的紛亂,進而誘發維新的驚濤駭浪。

從這層意義上說,大鹽平八郎的計畫,最終也算是成功了。

津田良平手裡拿著資料,行走在午後的街道上。

這段時間,津田良平和凍冴子之間,似乎有些不對勁,說白了是他藏著心事,不敢讓凍冴子知道。現在就連吃飯,他也會想著摩衣子出神。津田良平忍不住自我厭惡,同時又把心虛發泄在凍冴子身上。一旦凍冴子對小布施之行刨根問底,他就會不耐煩地厲聲打斷。

「真是過分啊。」

津田良平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卻又束手無策。那幅很可能是葛飾北齋真跡的新發現,他到底沒能向凍冴子彙報。因為一細講發現過程,就勢必會暴露其背後摩衣子的存在。

就算再怎麼強調,自己和摩衣子之間沒什麼,讓凍冴子知道,兩人獨處了好些天,肯定不會有好臉色。而且,凍冴子多半會憑女人的直覺,察覺自己對摩衣子的痴迷吧。這樣一想,就更不好提起旅行的事。

「也沒有辦法跟塔馬雙太郎先生講啊。」

這是宇佐美一成的指示,要求他在筆跡鑒定出結果之前保密。

宇佐美一成似乎真的很擔心,如果經塔馬雙太郎之口,讓《美術現代》的主編杉原允聽了去,持有作品的那個大阪畫商,可能也會知道這邊的動作。如果被他知道,做了筆跡鑒定,而之後執印畫廊又出面洽談購買,再遲鈍的人也會懂得,自己拿著的是真東西,肯定會漫天要價。所以,宇佐美要求對鑒定守口如瓶,在曖昧的狀態下展開交涉。難得對方也在擔心,手裡的是不是假貨,絕對不能浪費機會。

津田良平也能夠理解宇佐美一成的想法,不過,就連塔馬雙太郎也不能告訴,實在讓他憋得慌。

「就好像只在有需要的時候,利用塔馬先生一樣……」這讓津田良平滿心鬱結,彷彿連風也帶上了刺骨的寒意。

津田良平在寒風中步行五分鐘,登上了「窯」的台階。這是市內一間開在酒店裡的咖啡館,津田良平是它的常客。

「窯」的鋪面很大,座位也很多。店裡不放背景音樂,坐在裡面能夠專心致志地想事情。加上遠離鬧市區,也很少碰到同事或者友人。

津田良平在靠裡面的一角落座,從包里取出資料翻看,心頭的焦躁終於有所緩解。

資料的標題是「北齋改名表」。這是國府洋介的機打原稿的一部分,簡潔歸納了北齋改名的推移。雖然和「北齋密探說」沒有什麼關係,不過,這種獨特的嘗試很有意思。

津田良平之前就讀過好幾遍,這會兒又拿出來溫習。國府洋介的歸納,比任何研究書都得要領,最適合幫助記憶北齋複雜的畫號。

有了這張表,北齋奇怪的改號便一清二楚。至今的研究,都認為北齋改號逾三十次,其實這樣一分類,就只有六次,充其量不過在基本畫號上,添加各種各樣的副號。右側的大號字就是基本畫號。

葛飾北齋改名表

國府洋介還從獨特的視角,對畫號進行了分析,區別出不同類型。

群馬亭和葛飾給人的印象大相徑庭,其實都是地名,是同一種模式。北齋和戴斗、辰政、卍都是取自北斗星的畫號,屬於信仰類,於是都歸為宗教。這樣一分析,北齋在各個時期,以什麼畫號為主,也就一目了然。從「名」改為「地方」僅有一例,無疑是一時敷衍的改名。

另外,這張改名表透露出一個重要信息,就是他對「北齋」的執著。國府應該也有察覺,所以唯獨「北齋」才用了粗體。一數竟然有十一處,超過表中羅列畫號的半數。

之前塔馬雙太郎也指出過,這等寶貝的畫號,不可能隨便讓給弟子。說不定國府洋介那傢伙,就是在整理畫號的過程中,偶然發現了北齋的人生之謎……

津田良平看著圖表,思緒萬千,甚至再度體會到國府洋介的那份狂熱。

「老……師!……」隨著聲音,後背被輕輕一拍。津田良平仰起頭來。

「畜生,我還以為是誰呢。」

兩名女孩子笑嘻嘻地站在津田良平的身旁。看她們紅撲撲的臉蛋,怕是頂著寒風一路跑來。兩人雖然穿著學校指定的大衣,下擺露出的裙角,卻並非校服的藏青色,裡面多半是便裝吧。

她們都是津田的學生:扎著兩隻小辮,稍微顯胖的雙眼皮女生,名叫齋藤初穗;高個成熟的漂亮姑娘,名叫中澤愛子。兩人在學校里總是一起行動,性格開朗成績也好,同學都親昵地管她們叫阿初和小空,老師也很喜歡她們兩個。

「阿初」是取名字的首字,「小空」則是因為她長得很高,中學女生就有一米七的個子,看著她簡直就跟仰望天空一樣。

「是一起去看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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