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北齋宗理辰政 第六節

回到酒店,宇佐美一成已經臭著一張臉,正等在大堂里,面前的煙灰缸里滿是煙頭。宇佐美惡狠狠地瞪著津田良平,看來二人在電梯里的歡笑,相當刺激他的耳朵。

「動作真快,幾點的電車?」

「直接開車來的。剛才你去哪兒了?」

「買些東西,反正還沒有到中午。」

「長野的畫廊主來過了,照片就在我這兒。你跟他原本就有約吧?……別放人鴿子。」

津田良平看了看錶,還差一些才到十二點,是對方來得太早了。

「我已經幫你道過歉了,總之,請你務必好好遵守約定。」

看來他也嘮叨夠了,終於換上了微笑,把一隻大信封遞給摩衣子。

「我去一下司機那兒,讓他傍晚之前,找地方打發時間。返程的時候,二位會跟我一起回東京吧?」

「還說不準,只是有這個打算。」

「別忘了,還得準備下個月的策劃展,沒時間悠哉地買土產……」

摩衣子不耐煩地擺了擺手。

等宇佐美一成離開了大堂,津田良平便向摩衣子道了歉。如果他乖乖地待在酒店裡,摩衣子也不會挨訓了。

「別在意,他那是嫉妒你。」摩衣子冷笑著說。

原來摩衣子也清楚:那個宇佐美的心思。

「不如說是我給你添麻煩了。」摩衣子吐了吐丁香一樣的小舌頭。

還沒有上菜的空桌子上,並排放著近十張彩照,全是十二寸的大尺寸。看樣子是出自專業人士之手,畫面非常清晰,重點的落款部分,也用微距保證了原始尺寸。

確實只看照片,就知道「北齋」兩個字是後來補上的,既不協調,墨跡也太濃了。

「北齋宗理辰政啊……」津田良平仍然鬆了一口氣。

昨天晚上,津田良平還漏掉了一點,署著「宗理」的畫號,還有可能是第三代傳人的作品;費諾羅薩也在一段時期里,將二者給弄混了,就算配著他的收納箱,也不保證就是北齋。

津田良平嘴上不說,心裡卻打著鼓。

「不過,如果是宗理辰政的話……」津田良平暗想,「就絕不會是第三代,因為辰政是北齋獨有的副號。也就是說:問題又回到了這是北齋真跡,還是贗品的單純判斷上了,完全可以排除,這是弟子作品的可能性。」

「怎麼樣?……」津田尚未細看,摩衣子就迫不及待地徵求意見,「這幅畫很上水準吧?」

摩衣子遞出一張全景照。津田良平自然清楚個中利害,所以慎之又慎。

這是一幅罕見的傑作,只要沒有後面添加的落款,一定會被輕易歸為葛飾北齋的真跡。構圖也隨處可見北齋的風格,佛陀們的柔和表情和地獄的凄慘光景,形成鮮明對比,更加渲染了彼此的效果。佛陀手持的一枝黃花被放大了,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這裡有辰政的印章,這是北齋專用的畫號,費諾羅薩當然也很清楚。如果收納箱是真的,至少就可以證明:費諾羅薩認為這幅畫是真跡。」

津田良平拿起收納箱的放大照片,黑漆的長方形箱子里側,直接用墨寫著鑒定詞。

「這是……」津田良平當時一驚。

宇佐美一成察知了津田的震撼,立刻問道:「怎麼了,有疑點?」

「箱子上面,還有岡倉天心的題字……」

摩衣子探過身來,瞅著照片,費諾羅薩題字的右邊,還有一段漂亮的草書。

「這……這不是天心嗎?怎麼誰都沒跟我提過!」津田良平很是吃驚地說道。

「因為這張帶翻譯的紙片,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這上面了。」宇佐美一成冷笑著說道,「而且,一看還是費諾羅薩的評語,有這麼意外的東西,明明擺在眼前,就沒有人會關心其他部分了。」

「是真跡嗎?……如果是岡倉天心的話,可以託人做筆記鑒定吧!……」

摩衣子抓著宇佐美一成的肩膀,拚命地搖晃著。他是日本畫的專家。

「可以。雖然最好用實物,不過,照片上的文字很清楚,應該沒有問題。我明天就去找鑒定家看一看。」

「費諾羅薩的怎麼辦呢?拿毛筆寫的英文,不好做鑒定吧。不過,只要能判斷天心是真跡,就沒有問題了吧。」

二人的落款時間,都是一九〇一年六月,從常識上考慮,只要一方是真跡,另一方作假的可能性就很低。

「天心的筆跡鑒定是關鍵。說不定啊,說不定啊……」津田良平激動得滿臉通紅。

收納箱上的題字,就如同鑒定書,對古代美術品而言,意義非凡。有或沒有,價值上就是雲泥之差。尤其是在茶道界,題字比器具本身,更加值得收藏。誰鑒定過這件東西,會直接影響其價值。

如果一隻茶碗配有著名茶人的題字,就算專家對茶碗的真假打了問號,也絲毫不會拉低它的報價。只要茶人認同它是真品,這就足夠有意義了。一盞便宜茶碗,只要能夠被千利休 誇一誇,立刻就能夠成為天下名器,這就是茶道界延續至今的傳統。

雖然不願意相信,據說還就有古代美術品商人,專門瞄準這一點,跟有頭有臉的茶人串通,把一文不值的茶碗誇作名器,在地方上大賣特賣。不過這也是個別案例,就算賺得盆滿缽滿,隨便給可疑的東西題字,最終只會弄得自己名譽掃地。

就是因為嚴苛的問責規則,收藏題字才能至今在美術界享有高信用。

費諾羅薩也寫過不少鑒定書,目前也沒有聽說過,他的鑒定出過岔子。加之還有天心的大力讚美,恐怕找不出比這更歷害的鑒定書了。

「如果能夠確定天心的筆跡……一九〇一年是什麼年號?」

摩衣子的話還沒有說完,宇佐美一成就從口袋裡,取出一個小本子。這是被愛好者視為珍寶的歷史筆記本,卷末附有簡單的年表。宇佐美翻找起來。

「是明治三十四年,當年一月,星亨 就被暗殺了。」

「那就是費諾羅薩最後一次來日本的時候,天心也正在經營一個叫『日本美術院』的私立美術學校,所以收納箱的題字,應該是在日本寫上的吧。」宇佐美一成慢慢回憶著說道,「再往前一年,也就是明治三十三年的正月,費諾羅薩和名叫小林文七的畫商,在日本舉辦了第一場北齋展。持畫人可能是受展覽刺激,於是請第二年再次赴日的費諾羅薩,進行鑒定吧。這樣就能夠解釋通了。」

摩衣子不解地偏著頭,問道:「解釋什麼?」

「為什麼這麼厲害的作品,卻一直被埋沒了。費諾羅薩在全國挖地三尺地搜集作品,如果在明治三十三年之前,就得知有這等大作,沒有理由不搬上北齋展。不過換到三十四年,情形就大不一樣了,展覽順利閉幕,費諾羅薩的興趣,也轉向了能樂。他當然會很樂意幫忙鑒定,不過,不會再像從前那樣,看上了就一定要強買到手了。主要也是沒那個財力,就算有想法也給不起錢。這是跟前妻離婚的後遺症,他得付巨額瞻養費,甚至不得不變賣自己的藏品。恐怕他跟小林文七或者山中商會,交代了這幅畫的存在,自己就袖手不管了。山中商會是跟費諾羅薩有老交情的畫商,當時在波士頓也開有分店……」

津田良平南瓜平說到這裡,沉吟了片刻,忽然搖了搖頭。

「不對,不對!……或者說就是商會弄到了畫,於是托費諾羅薩配個題字,因為他的鑒定,就是那個時代的最高權威。不如說後者可能性更大。」

摩衣子和宇佐美一成面面相覷。

「當然,這些都只是假設,還得要天心的題字,鑒定是真跡才行。我只是梳理可能的情況,涉及作品真假,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話雖如此,津田良平私自認為:畫是真跡的可能性相當高。只有明治三十四年奇蹟般的空白,才能夠滿足埋沒這等傑作的所有條件,如果是贗品,造假者無疑對費諾羅薩,有著相當透徹的研究,絕不可能出於偶然,選擇這一年份。既然能做到這一步,又怎麼會犯下添加落款的低級失誤。而且,同時配上岡倉天心和費諾羅薩兩人的題字,實在太過冒險,哪一個都是有充分威望的大人物,只選其一就足夠了。光是模仿兩個人的筆跡,就足夠麻煩了,不僅花雙倍的力氣還要承擔雙倍的風險。

當然,也不是沒有署著一大堆鑒定家名字的贗品,不如說:這正是初級的造假伎倆。不過,這也只能騙騙依靠他人眼光,判斷作品好壞的外行而已;假如真是一個有本事、又肯花費大力氣鑽研的造假者,絕對會把題字限定在一個人,這一點毫無疑問。儘可能少留線索,只靠作品本身決勝負,這才是造假的鋼鐵規則。

「越來越有趣了。如果天心的筆跡被鑒定是真的,那麼這幅畫作,無疑就是明治三十四年以前的作品了。」

津田良平雖然納悶摩衣子的說法,卻也附和著點了點頭。

「當然可以這麼說,不過又怎麼樣呢?」

「那就應該是真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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