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布施之行 第四節

「早上好,還睡得好吧?」

當津田良平在約好的時間,來到展望餐廳,摩衣子已經喝著咖啡,正等在那裡了。

「已經用好早餐了嗎?」

「沒有呀,我早上只喝咖啡。」

「那我也要咖啡吧,昨天晚上好像喝多了。」

「外加旅途勞累。」

摩衣子笑了。她身後的窗戶外面,是一望無垠的秋日晴空,遠遠可以望到反射著朝陽的雪白卷積雲,在戶隱高原 的上空閃耀。早晨的空氣無比清新。

「今天天氣真是好,連外套都不用穿了。」

摩衣子的裝束,和昨天截然不同,配色更男性化。類似馬術服的藏青色緊身短夾克,粗條紋的灰色打底罩衫,裙子是配套的灰法蘭絨,就連長襪也是深黑色。整體的輪廓非常纖細,強調優美的身體曲線,散發著成熟女性的妖冶之氣。

「不用著急,計程車約在十點才到。」

抵達小布施的北齋陳列館,剛好十點半鐘,從長野到這兒,只有短短三十分鐘車程。

美術館是單層建築,像國外的醫院一樣乾淨現代。

「真不錯喲,我還以為是更老舊的建築呢。」摩衣子拍著手笑著說道。

但是,和摩衣子的感慨正好相反,津田良平平靜地下了計程車。如果乘著電車來到小布施,又從車站邊走邊找,一定會有不同的感觸吧。

然而,從酒店到北齋陳列館這一路,毫無波瀾,簡簡單單就抵達了目的地,津田實在沒什麼實感。連帶著眼前的建築,似乎也比照片里的感覺小了很多,或許,這也跟那幾台擺放在寬闊停車場的大巴有關吧。他也不指望能在觀光景點化的地方,有什麼新的發現。

「那邊就是鴻山的紀念館吧?」

窄路對面有一座雅緻的建築,反倒讓津田良平一陣雀躍。

「怎麼了?快進去吧。」摩衣子頭也不回地向入口走去。

進入北齋陳列館,在熱鬧的小型遊客購物中心兩側,各有一間展示廳。右邊陳列著北齋的手繪,左手的房間是北齋在小布施逗留期間,給祭典彩車創作的天棚畫,而且,還和保持原樣連彩車一起展示。

遊覽的指引標識,是以左側為起點的。

雖然早已在畫集上司空見慣,祭典彩車的天棚畫,仍讓讓津田良平驚嘆不已。這是讓人炫目的斑斕色彩。昏暗的房間里,只能夠勉強放下兩台塗著黑漆的彩車,每台頂上都鑲嵌著兩塊一米三見方的畫板。展示的彩車都像平泉的金色堂 一樣,用玻璃罩扣著,遊客只能繞著外圍參觀。

摩衣子仰望著旋渦狀的怒濤圖,由衷地讚歎道:「嗚哇,完全是北齋的世界呢。」

「過來看那幅畫,簡直跟《神奈川衝浪里》很像吧?」

《怒濤圖》之「女浪」

「非常生動,就像要被吸進藍色的海底一樣。」摩衣子拍手稱讚著,「不知道從正上方看去,『鳴門的旋渦』 是不是有這種感覺。」

津田良平也有相同的感覺。四濺的浪頭宛如惡魔之爪,洶湧地襲向旋渦中心,激烈得彷彿怒濤就在耳畔轟鳴。假若緊盯著畫面不放,甚至有種波濤開始翻湧,一把將人拽入海底的恐懼感。很難想像,這會出自年近九十的畫師之手。

相較之下,畫在另一台彩車天棚的飛龍和翔鳳,就太過老套了,雖然造型上處理得非常出彩,但缺少栩栩如生的魄力。不過,這也是普通畫師,難以望其項背的超凡水準了。

為了方便參觀,彩車旁邊,還設有放大到原尺寸的圖示板。津田良平蹲在那裡,再三讚歎:「渾蛋,真是他娘的來對了!」

太過專註於解謎,反而讓津田良平失去了賞畫的從容。無論線條如何狂野,畫面狹小的版畫,終歸無法傳達這種怒濤般的激情。

津田良平再次認識到版畫和手繪的差距。

「說真的,我完全沒有想到,葛飾北齋竟然是這麼厲害的畫師,真該叫上攝影師來。」

摩衣子在手繪陳列室轉了一圈,感慨連連地坐到中央的長椅上,看來真是被北齋的氣勢鎮住了。方才佔領著房間的團體遊客,現在已經離去,寂靜迅速瀰漫展廳。目之可及全是北齋的作品,壓得兩人幾乎就要窒息了,卻又完全不覺得厭惡。

「看素描就知道他的偉大,連家父都達不到他的境界……」摩衣子慨然地說。

「對啊,之前怎麼沒有發現,執印老先生的作品,也多少帶些北齋的感覺呢。」

寧靜中暗含的澎湃能量,確實和葛飾北齋有異曲同工之妙。津田良平之所以會被執印岐逸郎的作品,莫名奇妙地吸引過去,原來是因為和北齋的重合。

「這麼說,摩衣子就是阿榮嘍?」

本來只是打個比方,仔細一想確實貼切。結過一次婚又回到家裡這一點也很像,從旁支持父親的畫業,這一點也是一樣。

「她果然也有戀父情結吧。」津田良平暗想,他把阿榮視為戀父情結的典型。擁有如此偉大的父親,任誰都會這樣吧。周圍沒有比父親更優秀的存在,跟自己同年齡的男人,根本不夠看的,自然也無法愛名義上的丈夫。

而執印岐逸郎的成功,遠遠超過當時的葛飾北齋。雖然因為年歲已高,創作數量大減,但作品的市場價,仍然在日本數一數二,收入也是北齋所不能比擬的。就算摩衣子對岐逸郎抱著和阿榮相同的感情,這也不奇怪。

「執印老先生對北齋怎麼看?」

「誰知道,幾乎沒有聽他提起過。」摩衣子連連搖頭,「要說受到影響,宇佐美他們應該也借鑒了北齋……畫風有相似只是偶然吧。」

「所謂天才都是相像的嗎?」

摩衣子曖昧一笑。岐逸郎是受北齋影響,這話津田良平說得輕巧,但是,做女兒的畢竟不高興,自己的父親被這樣評論吧。

「你對家父的作品,看得很仔細呢,真叫人高興,下回來我家裡玩兒吧。」

摩衣子結束對話,起身回到北齋的手繪跟前。現在沒有團體遊客,能好好地鑒賞一番了。

「你喜歡哪種作品?」摩衣子在美人畫前面問道。

「總之,我不太會欣賞美人畫,感覺跟北齋的豪放印象不搭調。我想像不出來,他是帶著什麼心情創作的……」

「我想也是。一說北齋,多半都想到他的風景畫。不過,他的美人畫也不錯呢,細身段很能體現女性的氣質,我還蠻喜歡的。」

「所以說費諾羅薩,也被這一時期的北齋折服吧。」津田良平低聲說。

「是嗎?」摩衣子睜大眼睛,抬頭望著。

「嗯。您看落款是宗理對吧?這是北齋離開浮世繪,轉投光琳派時使用的畫號。費諾羅薩在後來舉辦的北齋展覽會上,放出了相當數量的宗理時代的手繪,看他的解說,簡直對他就是盛讚,根本沒有辦法想像,這人在僅僅十年之前,還把北齋批判為低俗。話不能說死,但是,他最初看到的作品,應該大多是北齋接近晚年的創作吧。雖然也是很有實力的……」

津田良平找出好幾幅諸如「八十七歲卍筆」這樣寫明創作年齡的晚年作品,指給摩衣子看。

「如您所見,確實都很有水準。可是,總感覺畫的亂糟糟的,顏色也用得太鮮艷了吧?和宗理時代沉穩的色調截然不同,就跟拽著青春不放的老人,總穿鮮艷衣服是一個道理。這一時期的作品,被費諾羅薩批評為『上色骯髒刺目』,也是有道理的。」

「確實,被你一說還真是。宗理時期的作品,很少使用原色,畫面感覺很沉靜。」

「費諾羅薩酷愛狩野派的作品,就連在日本出生的兒子,都起名叫作Kanou 。所以,當他邂逅宗理時期的作品時,肯定大受衝擊,不敢相信:北齋竟然還有這種創作吧。」津田良平苦笑著,指著畫作品頭論足,「這是解釋他對北齋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變的唯一理由。現在,北齋被奉為風景畫第一人,從差別最大的部分,也就是以宗理時代的作品為窗口,費諾羅薩終於開始理解北齋。這樣解釋應該不會錯。」

「因為都是本畫一脈?」

「其實您不也是這樣嗎?看慣了令尊的作品,就會自然而然地,接受宗理時期的北齋。他晚年的創作,確實很有魄力,可是,總有些漢人繪畫的感覺。相比來說,還是宗理時期使刖了典型的日本畫畫法。」

「的確是啊,得到費諾羅薩的認同,這也是當然。」摩衣子無奈地點了點頭。

「所以,有大量落款為『宗理』的手繪被運到美國,很多美國人一看宗理的畫號,就知道這是葛飾北齋。在日本,北齋的名字實在太響亮,完全把宗理遮住了,不少人就算相當喜歡浮世繪,也只認得北齋這個畫號。」

「難以置信,美國人反而更熟悉宗理的名字啊。」

「就證明費諾羅薩的個人偏好,擴散到了整個國家。」津田良平苦笑著搖頭說,「說宗理比北齋還出名,是有些誇張了……不過,也差不了多少。」

摩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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