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費諾羅薩的足跡 第三節

第二天,津田良平一起床,就聯繫了杉原允。之前曾經被他叮囑過,如果到了東京,希望向津田引薦一個人。

和對方約好了時間,放下了床頭的電話,前一天的醉意又上了頭。酒精還殘留在腦子裡,和摩衣子在一起的緊張加上死撐面子,不知不覺喝得多了。

今天是星期天,說實話,津田良平真想一覺睡到大天亮,可惜身在酒店,沒有辦法賴床。

沖個澡弄暖身子,再到大堂旁邊的露天咖啡館,喝上一杯熱咖啡,總算能精神地去見杉原允了。

「塔馬先生是個怎麼樣的人?」津田良平在開往新宿的電車中打探道。

因為同是浮世繪硏究者,津田良平也聽說過塔馬雙太郎的著書和傳聞,但是,他們從來沒有打過照面。塔馬雙太郎以歌麿研究嶄露頭角,正好是在寫樂謀殺事件之後,津田良平剛剛回到盛岡,兩人算得上擦肩而過。當然,津田自己從浮世繪界抽身,也是原因之一。

「是岬老師的頭號弟子。」

「這我自然知道。」

雖然岬義輝已經與世長辭,但是,他的盛名對研究者來說,仍然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岬義輝是戰後歌麿研究,不可動搖的領軍人物,能夠集他的信任於一身,足以想像塔馬雙太郎的非凡實力。

塔馬雙太郎四十歲上下,聽說在都內某所大學講授風俗史。

「其實吧……浮世繪並不是他的專攻,只是因為研究風俗史的需要,他才開始投注精力。就算我跟他這麼多年交情,也完全弄不清楚,那個傢伙是對什麼真正感興趣。」杉原允想起來就感到好笑,「就連油畫和雕刻,他都有獨到見解。看著像在裝腔作勢吧,但他又真的很懂,總之是個怪人。」

一經引介,津田良平立刻就對塔馬雙太郎有了親近感。剛才聽杉原允的說明,就有了大致印象,實際看來,的確是跟國府洋介近似的類型。

他穿的明亮的淺藍色毛衣上,綉著果汁軟糖般的白色雲朵,褲子是淺茶色的燈芯絨面料,休閑得讓人難以想像,這是一位大學老師,至少在津田周圍,還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研究者。

塔馬雙太郎用溫和的視線,邀請津田良平入席,他跟前的煙灰缸里,已是煙頭成山,估計是早早就在這兒看書吧。

津田良平見對方是個自己的「同類」,一時自感欣喜。

「小國的遺稿集還順利嗎?」塔馬對國府的稱呼十分親近。

「什麼,您認識國府大哥?」

「聊過不少次,在他過世前一年左右,跟嵯峨先生一起。」

看來,他們是在浮世繪愛好會的聚會上認識的。

和津田良平過去所屬的江戶美術協會不同,愛好會聚集著以手繪和春畫為主的研究者,雙方協會的反目,就和某起不祥的事件息息相關。

「我並沒有加入任何一方,從前就不擅長跟大人物交際來著,而且,攤上複雜的人際關係,總免不了麻煩。」

塔馬雙太郎不禁苦笑,言下之意是否定津田的猜測。津田良平沒有料到,自己微妙的心理陰影,會被對方敏銳察覺,不由得直冒冷汗。他還改不了過去的習慣,一想到浮世繪愛好會,就會毫無意義地留神戒備。

「看來心裡還是留著疙瘩啊,不過也都是環境使然。」

「讓您見笑了。本來都該放下了,只是一聽到嵯峨先生的名字……」

他就會聯想到國府洋介的最後一程。

杉原允從旁打岔道:「之前沒跟你說,其實國府先生的論文,就是塔馬先生讓我看的。」

「小國府真是可惜了,死在那種無聊透頂的鬧劇上。」

塔馬雙太郎黯然一嘆,杉原也深深點頭。感覺杉原允之所以決定出版國府的遺稿集,正是出於塔馬的強烈推薦。

「嚯,小布施啊,的確像是能發現北齋新作的地方。」

等到津田良平的漫長說明結束以後,塔馬雙太郎點上煙,慢慢地喘了口氣。

「不是挺有意思嘛!……」杉原允也兩眼放光地說,「發現新作的可能性有多少?」

塔馬雙太郎代答道:「如果時間和金錢都足夠的話……」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總比待在東京傻等要強。」

「再怎麼衝鋒陷陣,估計也沒有辦法,趕在書出版之前得手吧……」

津田良平原本也只是想讓摩衣子寬心。

「這可說不準。別小看執印畫廊的力量,就算她家對浮世繪談不上執著,一旦較起真來,全國的畫廊和美術商,都得響應號令。執印的情報網,是出了名的厲害,已經靠這一手,在全國發掘了不知多少,前途有望的年輕人。」

杉原允苦笑道:「您這個『號令』用得還真是古典。」

「還有,摩衣子女士似乎對北齋相當中意,看來就算杉原放手,她也能把書做得很棒。這下子我也就安心了。」

「如果再加上新發現的作品造勢,應該能夠大賣吧。」塔馬雙太郎笑著說,「其實,光是『密探說』就足夠刺激了。雖然不甘心,她的眼光的確夠准。」

「密探說有眉目了嗎?」

「還沒有。如果北齋真是一個密探,說什麼也不會自留線索吧,對朋友和世人,肯定也是守口如瓶,當密探還暴露身份,就太沒有面子了。現在只能靠推測,一步一步追查。」

「北齋為什麼頻繁更換畫號?」

「啊?……」津田良平一時間真的以為自己聽岔了。這是基本中的基本,不像塔馬雙太郎會問的問題。

「或者說……他為什麼搬了九十多次家?……」塔馬雙太郎嚴肅地問,「還有最大的問題,如果北齋真像你計算的那麼有錢,那又為什麼輕易把知名畫號賣給弟子?」

津田良平不禁一怔。

「本人還活著,就把畫號出讓了,這可不是一件小事。做生意靠的就是知名度,尤其北齋生活的江戶時代,還跟現在不同,就是你改了畫號,也不可能挨家挨戶地通知到位。只有死活出不了名,或者使用期間,出了壞事怪不吉利,又或者畫師決定洗手不幹的情況,才有可能捨棄則號。」塔馬雙太郎嚴肅地說,「的確,照至今為止的定論,貧窮就能簡單說明問題。可是,一旦北齋成了有錢人,情況就會一百八十度大變,反而產生矛盾。」

「確實……」津田良平聞之啞然,他還沒有考慮過這一點。

杉原允露出一臉失望的神情,苦嘆道:「那麼,北齋生前果然很窮啦。」

「誰也沒有這麼說。我也贊同津田先生得出的結論,北齋絕對非常有錢,所以才弄不明白,他把畫號讓給弟子的理由。現在也不是沒有,因為姓名測算或者占卜,捨棄著名藝名的例子,比如樹木希林 和美輪明宏 ,反倒是沒有聽說過,有誰繼承了悠木千帆或者丸山明宏的舊名。北齋那是特殊情況。」

兩個人沒有料到,塔馬雙太郎的口中,竟然會蹦出藝人的名字,一時忍俊不禁。

杉原允糾正道:「您這番話也不全對。我記得悠木千帆這名字,是通過什麼慈善組織拍賣了,當然是炒作來著。」

「你就清楚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就算有人買,也沒有人會用這個名字,在演藝圈出道吧?結果都一樣。」塔馬雙太郎搖了搖頭,重新看向津田良平,「據你所知,除去北齋,還有哪個師傅,把正在使用的名字,讓給弟子的嗎?絕對沒有。不局限在浮世繪界,其他圈子也沒聽有說過這種情況。只是因為有北齋這個實例,才沒有人覺得奇怪。」

或許真如塔馬雙太郎所言,即便傳承了五代的豐國,也沒有北齋這種情況。

「就拿我們最熟悉的『北齋』這個畫號來說,他絕對不是在陷入瓶頸的狀態下,把名字讓給二代,不如說這個畫號,還有很大的上升空間。當時讀本繪本的委託相繼不斷,『北齋』的知名度正值最高峰。有沒有家庭上的不幸,我們沒有辦法去說;但是,光看他的年譜,真的挑不出什麼挫折。看他之後源源不斷的創作量,自然也沒有封筆的打算。錢嘛——當然是盆滿缽滿的時期。如果只是單純用膩了,又怎麼會在讓給弟子之後,還在新畫號上,戀戀不捨地添上『前北齋』的頭銜?我認為他肯定對『北齋』這個畫號有相當的執著,所以才會在聽到大阪有畫師,假冒北齋之後,怒罵對方是『狗北齋』。要知道,那時候他都已經不是『北齋』了,要生氣也該是當事人的二代北齋才對。就算出讓畫號,他依然有身為北齋的驕傲。之前的研究者,只盯著畫號的變遷,都把這點給漏掉了。」

津田良平頓時無言以對。假如國府洋介還活著,恐怕會和塔馬指出相同的問題。久違的當頭棒喝,讓他激動得發顫。

如此犀利的塔馬雙太郎,居然只是浮世繪的業餘研究者。

杉原允問道:「那個……什麼,北齋的弟子用北齋的畫號……好像很複雜的樣子。簡單來說,是什麼時候的事情?我可是一無所知。」

津田良平答道:「具體日期沒有辦法說,大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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