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費諾羅薩的足跡 第二節

津田良平提著沉重的紙袋,進入指定的酒店,摩衣子已經身在大堂里了。

同舊書店店主的交談,讓津田良平切身體會到「執印畫廊」的厲害.而自己居然讓堂堂女社長久等,津田連忙誠惶誠恐地衝上前去致歉。

「我也剛剛才趕到呢。」

摩衣子毫不介意地,為津田良平介紹了身邊的宇佐美一成。

津田良平之前就經由《現代美術》的杉原允,久聞宇佐美一成的大名,聽說他已經年近五十,但實際看起來,比津田想像中年輕太多,過分瘦削的高挑個子,和黑色西服十分搭調。

宇佐美一成向津田良平略一點頭,一雙細目透過眼鏡,投來充滿評估意味的視線。和摩衣子的親切截然不同,宇佐美難以接近的嚴厲,讓津田良平有一瞬間心生畏縮。

「資料嘛……看來你收穫不小。」摩衣子看著津田良平拿來的紙袋,微微一笑,「行李都放在房間里就行,如果有收據,請交給宇佐美先生。」

「這些書的收據嗎?不用了,我自己出錢。」

「是我托你收集資料,當然由我埋單。」宇佐美一成也順著摩衣子的意思,暖昧地點了點頭。

「可是,這樣我會過意不去,往後就不好意思再買了。」

不管自費購買多少資料,都是為了約定好的稿酬,津田良平並不希望自己太受照顧。

「話不是這麼說,若非受我所託,這些資料本來沒有必要買。」

一番你來我往,津田良平最終接受了摩衣子他們的好意。不過,自己出於喜好購入的書,卻讓對方付款,津田總有些不踏實。

「你也太為別人著想了,我還以為年輕人嘛,該更懂得把握機會。」摩衣子訝然盯著津田。

「嗬,原來北齋這等有錢啊。」宇佐美一成托著酒杯,數度沉吟。

一行人正位於酒店頂樓的展望餐廳,雖然2去地下的酒吧,也是不錯的選擇,不過聽說津田從白天就空著肚子,摩衣子當即更改了場所。

摩衣子似乎是這間餐廳的常客,桌上盛著摩衣子推薦的橘子醬烤鴨。津田良平還是頭一回吃鴨肉,好在橘子的清香,讓他食慾大增。

「真有趣,就連令兄國府先生的論文里,也沒有提過。」

「試著計算之後,連我也大吃一驚,雖然之前就預感北齋不窮,但是,委實沒有料到,他會這麼有錢……」

這確實是津田良平從來也沒有想過的數額。

「我也沒有料到,你接受委託不到半個月,就會帶來如此意外的發現。我果然沒有看走眼。」摩衣子一臉滿足地點了點頭,「雖然沒辦法說,就此破解北齋之謎,至少是條線索吧?」

津田良平坦然說道:「對不起,我沒有這方面的自信。」

「那麼,去美國怎麼樣呢?……美術館裡的藏品非常可觀,聽說上水準的作品,大多被運到了美國……」摩衣子建議道,忽然朝桌上一低頭,「哎呀,請繼續用餐,冷了就不好吃了。」

「就證明美國對北齋的高度關注,不如說,在對北齋的研究上,他們已經走在日本的前頭。特別是波士頓和弗瑞爾藝廊兩家美術館,對尋找北齋的作品,簡直不遺餘力,恐怕很難在他們的地盤上,有什麼新的發現。」

「可是……據我所耳聞,不時也會有相當稀罕的作品,上拍賣會來竟標。」

「這個嘛,拍賣另當別論。商品總是往出高價的地方集中。眼下就屬美國和日本,能夠把北齋拍出最髙價,當然會吸引全世界的買家,帶著藏品上門。」

摩衣子不吭聲。

「不過,說到底,您的目標,只是發掘北齋不為人知的新作,能從拍賣會上,輕易買到的作品就太無趣了,而且,新作的價格會被炒上天。」

「只要符合目標,價格倒不成問題……不過,你說得很對,花錢就能買到,確實沒有什麼意思。而且正因為是新發現,一上拍賣會就會傳遍全世界,即便弄到手裡,對我來說,也沒有什麼意義,最多只是得了個『所有者』的名義而已。」

津田良平點了點頭,這才開始進餐。叉子在餐盤上叮噹作響,他很少在別人的直視下用餐,緊張得有些食不甘味。

始終冷靜觀察著津田良平的宇佐美一成,一邊拆著一包沒開封的雲雀香煙,對津田良平問道:「為什麼北齋能在美國,引起那麼大的轟動,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嗎?」

「都是託了費諾羅薩的福。特別關係到手繪這一塊,現在普遍認為:世界範圍內,是美國人最先認可了北齋真正的價值。」

「你說的費諾羅薩,就是讓法降寺夢殿的救世觀音公之於世的那位吧?」

宇佐美一成畢竟師從執印岐逸郎,學習日本畫多年,好歹算是知道費諾羅薩。但是,似乎忘了他對浮世繪也大為關注。宇佐美自身對浮世繪不感興趣,也是原因之一。加之日本畫畫家只會拿狩野派、土佐派,這類本畫系統 的作品當作參考,浮世繪根本入不了他們的眼。

「費諾羅薩是日本繪畫的恩人。」

歐內斯特·費諾羅薩,1853年(嘉永六年)生,1908年(明治四十一年)死去。過於複雜的經歷一言難盡,此處引用河北倫明 氏的簡潔歸納。

東亞美術史學家,尤其作為日本美術研艽家、批評家,對明治初期美術界影響巨大。

歐內斯特·費諾羅薩是個西班牙裔美國人,出生於馬薩諸塞州塞勒姆。一八七四年畢業於哈佛大學,一八七八年被選送到日本,在東京帝國大學 任教授,主講哲學及經濟學。在校任職約九年,經以岡倉覺三(天心)、有賀長雄 為首,包括井上哲次郎、三宅雄二郎、坪井久馬二、高田早苗、坪內逍遙在內的諸多學生介紹,加之自身興趣,費諾羅薩開始關注日本美術。他研究古畫鑒定、查閱歷史,最終形成獨立的日本美術觀。尤其是在一八八二年(明治十五年)的龍池會 試講(後整理為《美術真說》),一舉奠定費諾羅薩的批評家身份。

演講排斥當時流行的文人畫、西洋畫,推崇正統派(狩野、土佐派)日本畫,成為明治十年日本畫復興之契機,也是其生涯的顯著事迹。

此後,費諾羅薩受美術團體鑒畫會指導者狩野芳崖、橋本雅邦影響,成為隸屬於政府的古代美術調查委員,對日本美術的研究,也隨之邁上新台階。

隨著一八八七年東京美術學校的設立,費諾羅薩以美術史教授身份,與岡倉覺三共同成為新日本美術運動的中心。一八九〇年歸國,成為波士頓美術館亞洲美術部管理者。後於一八九六年(明治二十九年)再度赴日,進入東京高等師範學校任教授。後期雲遊各地,研究範圍更為廣闊,撰有集大成之遺著《東亞美術史綱》(1912年)。

費諾羅薩最終於旅行途中客死倫敦,遵照其生前願望,將遺骨安葬於日本大津法明院。

——《平凡社世界大百科事典》

河北倫明的解說很得要領,但有一點需要糾正。

費諾羅薩先後赴日一共四次,在師範學校任教,是明治三十一年第三度赴日期間的經歷,最後一次是在明治三十四年五月到同年九月。工作上的需要是一方面,反觀費諾羅薩的年譜,給人的印象是,只要資金和時間允許,他就會動身前往日本。他是如此深愛這片土地,埋葬於斯也並非偶然。

此外,費諾羅薩的興趣,並不局限於美術,對日本能樂同樣傾心,實際他就曾拜入梅若實 門下學習謠曲,還自譯五十篇,把日本謠曲推向世界。對日本文化的公正介紹,使他成為明治時期最為重要的人物。

「簡單地說來,費諾羅薩看出了北齋手繪的價值,便將它們不斷搜集起來,賣給波士頓美術館或者弗瑞爾藝術畫廊,幫北齋在美國打響了名聲。版畫作品方面倒是法國的布拉克蒙和龔古爾,率先承認了北齋的天才。費諾羅薩畢竟長居日本,所以,他有更多機會接觸手繪,誰讓當時洋人的興趣都集中在版畫上呢。如果說得更詳細些……」見摩衣子興昧盎然地點頭示意,津田良平便繼續介紹起來,「其實費諾羅薩最初很討厭北齋。」

「討厭北齋?有意思。」摩衣子笑著說。

「或者也談不上討厭,只是相比其他日本畫家,他對北齋的評價更低……可以說,他只是為了對抗路易·更斯,才硬是扯上了北齋。」

「路易·更斯是什麼來頭?」

「和傾心歌麿的龔古爾 一樣,是法國掀起的『日本主義』 熱潮的先驅,也是有名的美術評論家。更斯在明治十六年,編寫了兩本一套的巨著《日本美術》,其中反覆出現對北齋的過高評價,惹得費諾羅薩極度反感。」

津田良平放下湯匙,慨嘆一聲,端正身子說道。

「更斯的確是著名評論家,但是,他不曾踏上日本的土地,難怪費諾羅薩覺得,他什麼都不懂就瞎胡扯犢子。後來費諾羅薩在日本國內,發行的英語報紙上,長篇大論地唱起對台戲,結果倒成了雪舟 被惡意貶低的誘因。當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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