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前兆 第二節

沒有料到會遇上大堵車,當津田良平跳下公交車,距離約定的六點半,已經過了十來分鐘。

午後時分,《美術時代》的杉原允先生打來了電話,說是到了盛岡,相約津田來碰個面,地點就定在二人下榻酒店內的日式料理屋。

這會兒,他想必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吧。

就算用跑,從公交車站跑到酒店,還得再花上五分鐘。津田心急如焚,他不喜歡讓人久等。

津田良平被引到小包間前面,隔扇開啟,視線那一端的女性深綠色的眼眸,讓他心生悸動。

津田良平在電話里,聽說同席還有一位年近四十歲的女性,經營畫廊。不料跟所抱印象大相徑庭,點頭問候的女子,有著宛如雕琢的深邃美貌,一閃而過的嚴厲視線,讓津田不禁心生敬畏。

「她是混血兒吧?」津田良平心裡嘀咕了一句。

用料考究的白色香奈兒西服,為纖細的身段添以豁達、穩重的氣質。津田努力佯裝平靜。

「這位是執印摩衣子女士。」

桌對面盤腿而坐的杉原允,為津田良平做了介紹。之前津田跟他,只有一面之緣,好在杉原仍然是不變的悠哉表情,津田也放鬆下來。

「萬分抱歉,讓二位久等了。」津田跪坐在預留的坐墊上,再次向二人鄭重致歉。

「你就是那位津田先生吧?哇,還真是年輕喲。」女侍記下點餐,退出房間以後,摩衣子放緩緊繃的嘴角勾起微笑。她的口吻帶有大姐姐般的親近,聲音卻不失張力。掩蓋在秀髮下的細邊金耳環,微微作響。

「請問,您所言是指……?」

「一晃都多少年了啊,當時我也著迷得很,那起牽扯到蘇富比的事件……」杉原允一邊回憶著,一邊讚歎地點了點頭說,「我參加過那兒的拍賣,聽說案子由你破了,就擅自以為,你是個更加老成的人呢。」

「啊,是關於寫樂的……」

津田良平含混帶過。這並不是一個愉快的話題,而是以自己發現,署名「寫樂改近松昌榮」的秋田蘭畫為發端的,連續的殺人事件。

給予信賴的研究同伴國府洋介,以及其妹妹凍冴子,給了他巨大的協助。津田良平和他們共同追尋「寫樂=近松昌榮」的假說,獲得了堪稱確鑿的證據。哪知一切都是捏造,這是看似自殺的浮世繪愛好會領袖嵯峨厚,為了讓津田的恩師——江戶美術協會主心骨西島俊作徹底垮台,而一手策劃的騙局。

原本留校任助教的津田良平,一下子失去了恩師西島和前輩國府,自己也落得個離開大學的下場。

現在,津田良平和凍冴子一起生活,他已經遠離了浮世繪的世界,在老家盛岡的私立中學教授日本史。假如沒有那起噩夢般的寫樂贗品事件,他本應該擁有截然不同的輝煌人生。

「緣分這種東西,還真是說不清楚噢。我簡直沒有想到,能有機會和你共事。」摩衣子低頭合掌,淺笑著說道,「不幸離世的西島老師,同家父是舊識,因為這層關係,我也出席了葬禮。」

「這樣啊……」津田良平不知道這種場合下,自己應該如何應對。雖說葬禮的接待,的確由他負責,但也是三年前了,現在還禮似乎不合時宜。

津田良平曖昧地垂下了視線。

「的確是一起讓人印象深刻的事件呢,我到現在還記得,報上公布的秋田蘭畫。」

「總之先來一瓶……」

杉原遞來了啤酒。杉原允是個美術雜誌編輯,自然會關心涉及謀殺的造假事件。

「早都過去了。」津田良平十分感慨地說。

雖然如此說,杉原允和摩衣子兩個人,之所以專程來到盛岡,就牽涉當年的破案關鍵,也就是國府生前遺留的研究論文,怎麼著也沒有辦法迴避。

「說起來……執印女士和那位日本畫的繪畫家——執印岐逸郎,有什麼關係嗎?」

因為「執印」是個罕見的姓氏,津田良平藉機岔開話題。

「咦,電話裡頭沒有說嗎?摩衣子女士就是岐逸郎老先生的千金。」

「這樣啊……」津田良平專註地點了點頭,「你一說,我也記起來了,從前聽西島老師提起過,執印先生的千金,正在經營畫廊。真是失禮了,我還藏有令尊的畫集呢。」

「謝謝,想必家父也很高興。」

津田良平用歲數並不相符的客套口吻,惹得摩衣子一聲輕笑,可是,津田卻繃緊了神經。

眼前的摩衣子雖然輕描淡寫,但是,這位執印岐逸郎可是在六十年代前期,就被授予文化勳章的日本畫壇瑰寶。他自成一派,獨守孤峰,其影響力在津田這一代仍然了得。

「杉原啊,你真得學一學津田,對待年長的女性要周到有禮,光耍嘴皮子可沒法討人歡心。」

「真過分。從東京開始這一路上,我可是像奴隸一樣,為您做牛做馬啊。要是被社長心醉神迷的摩衣子女士嫌棄了,今後的日子可不好過。」

「是嗎?……僅僅三個小時的新幹線,有一半時間你都自顧自地泡在餐車吧?剩下一半全都睡過去了。」

「我不也邀請您同行嗎?是您自個兒說不喝酒……」

「肯定啊,哪兒有女人大白天就開始灌酒。」

「原來如此。」

「什麼『原來如此』,真夠遲鈍的。」摩衣子不禁苦笑。

「您好好說清楚不就得了,我不喜歡瞎揣摩別人的內心世界……」

津田良平也忍俊不禁。

雖然杉原允口沒遮攔,其實多半和自己一樣,只是為了掩飾跟摩衣子比鄰而坐的難為情吧。她的存在,宛如魅惑人心的妖冶之花,絕非凡人平日里能夠接觸的種類。

「對了……我已經拜讀了令兄的原稿,抱歉沒有事先知會你。」

摩衣子收回嘴角的淺笑,筆直凝視著津田良平,談話的節奏完全被她掌控著。

「的確很有意思,不過……只是這樣就太可惜了。這是我的真實感受。」

「太可惜……?」

「只是半成品。不如放棄遺稿集的形式,由你進行添補,豈不是更好?這樣令兄的在天之靈,也會更加欣慰。」

「杉原先生怎麼看?」津田良平也拿不準主意,索性先徵求杉原允的意見。

原本就是他,相中了國府洋介關於北齋的論文,主動聯繫其妹凍冴子,表示希望出版遺稿集。好在國府洋介的大半研究成果,都保存在計算機的軟盤裡,如果全部列印,恐怕將近四百頁吧。

本來一切進展的挺順利,眼看著就該出校樣了,前幾天杉原允卻突然問他,願不願意更換出版方。

「你要願意做,對讀者來說也是幸事一樁。國府先生的視角十分獨特,但他在撰寫的時候,並沒有抱著出版成書的意識,外行讀起來就非常困難,只停留在暗示階段的部分也很多。經摩衣子指摘,我也很有同感呢。」

津田良平也點了點頭。

確實就像杉原允所說,很多在研究愛好者看來,理所當然的記述,對一般大眾而言,可能十分生僻,更不要說浮世繪這種高難度的領域。畫集的解說還另當別論,換作沒有辦法,大量使用插圖的研究性書籍,如何簡單易懂地闡釋說明,就成為重中之重,否則即便能夠成書,教人看不懂也是白搭。

「可是……」津田良平猶豫不決起來。那起事件之後,他就決心不再涉足浮世繪。

杉原允繼續遊說道:「摩衣子的條件,比我這兒好太多了。肯定嘛,身為策劃,我多少也有些遺憾……不過能有機會,把書做得更漂亮,讓給她家,我也心甘情願。執印畫廊的出版部門,那可是一流的,被讀者關注的機會也要多得多。我認為就算為了國府先生,也應該送給摩衣子那邊兒更好。」

「能有這種機會,當然很榮幸……可是,具休來說,我究竟應該做些什麼?北齋是國府哥的專長,恐怕沒有我賣弄的餘地。」

津田良平垂下眼瞼,瞄著摩衣子綠色的眸子。

在世人看來,浮世繪專家理應無所不知,但就像津田良平擅長寫樂一樣,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專攻。要知道光浮世繪畫師,就超過兩千人,就算能記得年代或者名字,除非特別有名的畫師,實際上,連代表作也舉不出來。

當然,像葛飾北齋這種級別的大人物,就算並非專攻的人,也都具備不少基本知識。不過,津田良平也並不天真,他清楚:自己不可能只靠短期的調查,就簡單超越專家級的國府洋介,更別提後者還有比他,高出不知多少倍的獨到構思。

「首先,希望你能製作北齋的年表,而且要儘可能詳細一些。然後,請你完善國府先生提倡的北齋密探說。」

「密探說……?」津田良平頓時啞然。

國府洋介的原稿里,的確有相關記述,但是,至多不過提出一種設想,尚未展開全面調查。年譜還能想辦法製做,但是,津田良平卻沒有自信,能夠舉出密探說的實證。這是迄今為止,沒有任何研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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