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倖存的寺院下人在寺社奉行所嚴厲審問下招供——他並不清楚住持的惡行,只知道從幾年前開始住持便時常從町內帶回無業武士或遊民,讓他們在寺里住下,一陣子過後那些人突然不見蹤影,這樣的事一再發生。而且下人說,約莫一個月前,有位年輕武士來找住持,之後便時常出沒,聽說那人是宅邸位於寺院不遠的旗本長坂家的人。

「因為這樣,上頭得知叔父的事,長坂家也無從隱瞞了。而且我父親一開始就不打算照叔父交代的,狡辯叔父已經跟家裡斷絕關係云云。他很好奇到底叔父查探出住持什麼秘密?為何那晚會獨自一人殺進寺院?還有那晚殺進寺院之前,他到底砍殺了什麼人而全身沾滿鮮血?我父親實在很想解開這些謎團,明知會因此受到懲罰,還是主動接受寺社奉行所公役的審問,可是……」

據說最後還是沒有得到明確的答案。

「父親接受了處分,被迫辭去御先手組 的工作加入小普請組。上頭嚴厲命令我們搬家,父親特別要求搬到這裡。可見父親是想打探叔父最後在興願寺做了什麼。」

主水助那酷似鮟鱇魚的臉綻開笑容,笑著對阿鈴說:「不過,家父雖然有此心愿,但也沒有認真追查,他只是覺得整件事很奇怪而已。當我繼承了父親的地位時,也連帶繼承了那份『很奇怪』的心情,但我也沒能解開謎團,只守著這間破屋悠閑地過著窮日子。每逢初春刮大風的夜晚,我偶爾會想起那場大火和我叔父英姿煥發的表情……每天平靜過日子。」

阿鈴輪流望著長坂夫妻安詳溫和的表情,聽完這個漫長的故事,她悄悄地調勻呼吸,心臟怦怦跳著,決定問出逐漸浮上心頭的疑問。

「長坂大人,我想請教一件事。」

「什麼事?」

「您的叔父大人叫什麼名字呢?」

二十三歲的英俊男子,而且喜歡女人。

「他叫玄之介。」主水助回說,「他身邊的女人有時也喚他阿玄,我父親極不喜歡這個稱呼,說是很像花花公子的名字。」

阿高雖然醒轉,卻還是頭昏眼花無法走路。美鮮親切地跟阿鈴說:「我照料那人,你先回家一趟。」阿鈴感激地決定聽從她的話,實際上她此刻正腳底發癢,很想趕回船屋。

七兵衛和太一郎在榻榻米房內商量事情,阿藤和阿先正在更換格子紙窗的窗紙,多惠似乎睡著了。阿鈴為了避免大人注意,縮著脖子躡手躡腳走著,來到樓梯底小聲呼喚:「玄之介大人?」

多虧了阿先和阿藤每天擦拭,樓梯板光可鑒人。

「玄之介大人,請您出來,我是阿鈴。」阿鈴爬到樓梯中央呼喚著,「我想跟玄之介大人說話,拜託您快點出來。」

連阿鈴自己也不懂為什麼,說著說著竟哭了起來。她覺得很奇怪,伸手擦去眼淚。

「玄之介大人,您不要使壞。」

「我在這裡。」

身後傳來聲音。回頭一看,玄之介正一如往常悠然地坐在樓梯中央。

「怎麼了?阿鈴,為什麼哭喪著臉?」

看到他的臉、聽到他的聲音時,阿鈴當下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掉淚。

她跟玄之介很親近,也清楚對方是個幽靈,不但不能觸摸他,他的身體也是半透明的。儘管如此,阿鈴卻從來沒想過、也沒想像過關於玄之介的「死」。人死了才能成為幽靈。可是對於一個經常見面、彼此有說有笑的朋友,根本沒有必要去思考對方是怎麼死的。

「玄之介大人果然已經死了。」阿鈴好不容易才說出這句活,大哭起來。

「原來……你到長坂宅邸了?」玄之介的手支在下巴上學著小孩子托腮的樣子喃喃自語,「我就知道總有這一天,畢竟你們是鄰居。」

阿鈴用手擦拭臉頰,手背沾著眼淚黏糊糊的。

「為什麼您不早點告訴我?」

「說我是長坂家的人?嗯,這個嘛,」玄之介笑道,「因為我跟那個鮟鱇魚臉的主水助是親戚這件事說出來太沒面子了,不太好意思說。」

「胡說。」

「不是胡說。長坂家每隔幾代就會出現那種長相,兩眼之間相隔兩寸。」

玄之介一本正經地用手指比出兩寸距離。阿鈴破涕為笑,但眼淚還是不爭氣地落下來。

玄之介看著阿鈴的臉笑著說:「主水助雖然是窮旗本,但是人很親切吧?」

「是,夫人也很溫柔。」

「而且相當漂亮。」

「你又說這種話。」

「這是事實吧?我每次從窗口看到主水助夫人時,總是咬牙切齒地想,那個鮟鱇魚臉實在配不上那樣的美女。」

玄之介接著說:「主水助小名叫小太郎。」

「長坂家每個長男都叫小太郎。那小子從小就是那張臉,我以為只要好好訓練,他也許可以成為劍術高手,畢竟他的視野應該比一般人更寬廣。」

真不知道玄之介到底是認真的還是開玩笑。

「可是,那小子不但劍術不行,算盤也很糟,字寫得丑,口才又不好。在他父親那一代就失去公職,對他來說或許是好事,那麼沒用的男人實在罕見。」玄之介揣著手不勝佩服地搖著頭,「不過跟他比起來,我更是個大飯桶,也沒資格說得太囂張。」

「您已經說得很過分了,玄之介大人。」阿鈴仰望他認真地說,「您乾脆現身在長坂大人夫婦面前如何呢?然後把三十年前那晚發生的事告訴他們,這不是很好嗎?」

我也想知道謎底。

誰知玄之介竟然一本正經地說:「阿鈴長得跟我母親很像。」

「你聽主水助說了吧?我是父親跟一個十來歲的下女生的孩子,母親在我襁褓間就嫁到別處去,後來一直沒有消息。當我入贅親事談定後,總算跟她見上一面,那時她是下谷一個小商人的妻子,身材剛開始發福,有一雙大眼睛,長得很討人喜歡。入贅後,母親的臉老是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我實在沒法定下心來。」

阿鈴撅著嘴問:「所以玄之介大人就跟媳婦的姐姐要好,惹出一場風波?」

「主水助連這種事都告訴你了?真是個多嘴的傢伙。」

長坂主水助根本不知道阿鈴認識玄之介本人,這樣非難他實在沒道理,阿鈴不禁撲哧笑出來。

「啊呀,總算不哭了,這樣才像阿鈴嘛。」

阿鈴自己也這麼認為,就像玄之介也不適合板著一張臉說話。

「嗯,我不哭了。不過,您也不要岔題。明明就住在隔壁,為什麼您不在長坂大人夢中出現,告訴他以前的事呢?您也可以像現在跟我說話一樣和長坂大人講話嗎?」

玄之介鬆開懷中的手使勁搔著後頸。阿鈴想起剛才長坂大人也做了一樣的動作。

「這個嘛……辦不到。」

「為什麼?」

阿鈴追問,玄之介垂下雙眉,一副可憐兮兮的表情。

「因為我全忘了。」

「啊?」

「三十年前那個刮大風的夜晚,興願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為什麼會喪命?為什麼打算殺了興願寺住持?之前又殺了誰?又為什麼殺了對方?」玄之介一口氣說到這裡,望著空中繼續說,「我全都忘了。既然小太郎這麼說,看來我真的打算在那晚殺進興願寺,之前也的確在寺院周邊探查過吧。可是我完全不記得了,記憶從腦海里消失得一乾二淨。」

玄之介握起右拳咚咚敲著自己的頭。

「也許我不能升天的原因就在這裡。因為全忘了,靈魂才徘徊在人世。」

世上真有這種事嗎——阿鈴也答不出來。這時外面傳來喧鬧聲,聲音很快地接近。

「請問一下!請問一下!」

有個衣服下擺塞進腰帶的矮小男子,重重踩著腳步揚起塵埃風風火火地奔進船屋,趴在木地板邊緣問道:

「請問高田屋七兵衛先生在這裡嗎?我是向島辰太郎捕吏頭子的手下阿德,高田屋老闆在這裡嗎?」

七兵衛嘩啦拉開紙門跑出來。

「哦,是阿德,什麼事?」

自稱阿德的那個矮小男子氣喘吁吁:「您在找的那個阿由找到了!那女孩躲在淺草弁財天神後的射靶場二樓。今早她在那兒殺了人,被人押送到辦事處。」

阿鈴可以想像七兵衛現在一定吃驚地倒抽一口氣,她自己也是瞠目結舌。

「到底殺了誰?」

「她殺了自己的情夫,殺了那個賭鬼橋二郎。」

在阿鈴心目中始終很了不起的高田屋七兵衛,在世人眼中似乎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白子屋主人長兵衛遺棄的私生女阿由,在正式接受橋二郎兇殺案審訊前,先被帶到了船屋。再度召集曾經出席驅靈比賽的人,也喚來林屋島次,準備聽阿由招供。

當然這是七兵衛的提議。照理說,即使是半天的時間也不允許將正準備押送拘留所的殺人罪嫌移送到別處,不過七兵衛還是打算這麼做。這不是有錢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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