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多惠病倒了。

國增醫生生著一張神經質的小臉,頂著一頭黑白交錯的垂肩長發,連著兩天都從松坂町的診所到船屋出診。診察完畢,他表情跟來時一樣嚴肅地洗完手,再用太一郎得湊近耳朵才聽得到的低沉聲音說了一陣,最後留下一句「明天再來」起身離去。背著藥箱跟隨的年輕學徒個子跟醫生一樣矮小,兩人五官酷似,他也許是難得來料理鋪,總是左顧右盼探頭探腦。

第三天診察結束,學徒說想要借廁所,走到無人的地方悄聲問帶路的阿鈴:「聽說這裡會出現可怕的幽靈,是真的嗎?」

阿鈴聽完不太高興,要不是這時候正巧瞧見笑和尚爺爺站在院子里的南天竹後面,大概會氣得一腳把學徒踢進茅坑裡。

阿鈴趕走學徒後跑到笑和尚身邊。笑和尚一隻手拄著拐杖沉思,另一隻手捻著下巴,正審視著南天竹的葉子。

「爺爺!」

阿鈴差點撲向笑和尚,她高興極了。

「謝謝你出來!跟上次為我治療一樣,你是為了治療我阿母的病來的吧!」

笑和尚很矮——也許是因為年紀大了身材縮水——他只比阿鈴高約一個頭,揚著下巴擺著架子完全漠視阿鈴的存在。

「笑和尚,您怎麼了?」

難道他不喜歡別人叫他爺爺?阿鈴端詳著他的表情。

「你會幫我阿母治療吧?只要笑和尚出手,什麼病都能治好。聽說我病倒那時身體很虛弱,情況很嚴重,笑和尚還是治好我了。」

笑和尚抬起緊閉的眼皮,露出白眼。

「哼,」老人家從鼻孔噴出氣息,說,「明明是個小鬼頭,竟然也拍起馬屁。」

「不是拍馬屁,是真的。」

阿鈴向前一步,笑和尚迅速躲開,動作很敏捷。雖然他眼睛看不見,阿鈴還是快不過他,再說阿鈴本來就沒想和他較量。她只希望笑和尚能為阿母治病,就算死纏爛打也要笑和尚答應。

「我只不過在院子里散步,不是來找你這種小鬼的。」笑和尚對阿鈴說,「你阿母是不是病倒都跟我無關。」

「可是……我生病時明明沒拜託您,您還不是幫我治療了?」

笑和尚哼一聲別過臉去,穿過樹林離去,阿鈴喊著「等等,等等」在後追趕。

「要是我說了什麼失禮的話,請接受我的道歉。可是我阿母真的病得很厲害,國增醫生來看過阿母,也喝了他開的湯藥,可是完全沒見效。」

「不可能兩三天就治好的。」

笑和尚在柏樹旁駐足,駝背正背對著阿鈴,光禿禿的後腦勺亮得幾乎可以映出阿鈴的臉,可是脖子卻皺巴巴的,一條條皺紋呈へ字形。

「你阿母得的是心病。」笑和尚直言不諱地說,「就算身體的疲累恢複了,喝了湯藥調理,只要心頭的鬱悶不舒解,病一樣不會好的。」

「您說得也許沒錯,可是當您幫我按摩後,我的心情也跟身體一樣輕快起來。」

笑和尚沉重地搖搖頭:「你難道不知道你阿母為什麼心情不好嗎?笨蛋。」

阿鈴嚇了一跳。

「她是因為我們這些幽靈待在船屋,沒法子做生意,心情才不好吧?你卻要我這個當事人幫她治療,她怎麼可能好得了。真是個傻孩子!」

笑和尚說得沒錯,可是——

「那爺爺為什麼現身呢?」

笑和尚把玩著手中的拐杖,臉朝著柏樹開口說:「你不是希望我們消失嗎?」

阿鈴睜大雙眼。

「你想趕我們走對吧?我們害你家沒法子做生意,還害你阿母病倒,你不是早就容不下我們了?」

「爺爺……」

「看你興沖沖地跑過來,還以為你想說什麼,結果竟然對我說『謝謝您出來』,你明白自己在說什麼嗎?真是個不孝女!」

笑和尚的駝背彷彿也在生氣,加上他每次說話時,脖子上的皺紋會擠成「へ」字,彷彿在說:「就是啊,就是啊!」這股怒氣令阿鈴裹足不前,說不出話來。

她悄悄退回到廁所前的走廊,洗手缽的水面映出她那張快哭出來的臉。

阿鈴登上走廊回頭一望,笑和尚已不見蹤影。雖然覺得南天竹和柏樹間隱約影影綽綽,仔細一看,原來只是風雨令泥土變色而已。

等到只剩下自己一人時,阿鈴心裡才湧上遲來的憤怒——什麼嘛,那種說話態度!說那種壞心眼的話,還不如早早離去算了!是啊,我們這麼辛苦還不都是幽靈害的!

阿鈴咚咚跺腳發泄,又在地板上蹦躂泄憤,還是無法消氣。

「阿鈴?是你在那邊嗎?你在那邊蹦蹦跳跳幹嗎?」

有人大聲發問。咦?是阿先大媽的聲音!她趕忙奔回榻榻米房。果然是阿先。阿先說她打算暫住在船屋幫忙家事,直到多惠身子好轉。阿鈴聽了很高興,有阿先大媽在可靠多了。

——再說,萬一大媽也看得到船屋的幽靈,她一定會站在我這一邊的。

當天夜裡,阿先來哄阿鈴睡覺,這也是在高田屋時的老習慣。阿先嘴上雖然說阿鈴已經大了,可以一個人睡,卻還是邊說邊鑽進蚊帳躺在薄被褥上,用扇子替阿鈴扇風。阿先的表情慈祥得像菩薩。夏天似乎打算在今晚再度肆虐一番,天氣讓人熱得睡不著,阿鈴很感激團扇帶來的微風。

阿先也許是考慮到多惠病倒了,阿鈴大概很不安,頻頻和阿鈴聊些愉快的話題。你阿母很快就會好起來,到時候大家再到寺院里參拜,去吃某某地方的名產,再定做新農。看你阿爸阿母這麼累,船屋休息幾天也無妨。老實說,自從太一郎搬來船屋以後,高田屋的老主顧老是抱怨便當味道不對,大家都很傷腦筋。要是你們三人再搬回高田屋該有多好……

絮絮叨叨告一段落,阿鈴故意打著呵欠,開口說:「大媽,我很怕那件事。」

阿先扇團扇的手停下來,問:「咦,什麼事?」

「大媽說在院子看到死去的銀次先生,真可怕,又很不可思議。」

「啊,那件事嗎?」阿先扇著團扇慌忙地說,「我真是的,闖禍了,竟然讓阿鈴那麼害怕,你原諒粗心的大媽吧。」

「沒關係。只是,大媽,我想過了。」阿鈴翻過身來,面對阿先,「為什麼大媽可以看到銀次先生的幽靈,而七兵衛爺爺卻看不見呢?」

「你怎麼想這種事呢?這不是小孩子該想的事,不要胡思亂想,對腦筋不好。」阿先笑著說,「而且還不能確定我看到的就是幽靈啊。」

「我想一定是幽靈。」

阿鈴說出島次和銀次以及他們的妻子阿高的事,阿先聽著聽著眼睛越瞪越大。

「哎呀,阿鈴,這些事你從哪兒聽來的?」

「我聽人家說的。」

「誰說的?多惠的個性不可能隨便說人家閑事,太一郎也一樣。」阿先一口氣說完,表情忽然變得嚴峻,「莫非是阿藤告訴你的嗎?她個性本來就衝動。說來這鋪子也……」

阿先說溜了嘴,硬生生地把到嘴邊的話給咽進去。她的表情擺明了後悔在阿鈴面前說這些話,阿鈴也是第一次聽到她用這種批判的口氣提起阿藤。

阿藤大姨做了什麼事惹阿先大媽不高興嗎?難道大人們在阿鈴看不到的地方有什麼糾紛嗎?

阿藤大姨明明是個好人。阿鈴突然想到,當阿鈴提出孤兒的事時,阿藤大姨那種拐彎抹角的態度,那時候她的表情顯然隱瞞了什麼事,好像有什麼事難以啟齒。雖然阿藤大姨口裡說沒什麼,眼神卻不是那樣。

難道船屋還有其他事——其他阿鈴部知道的事?那真是令人不舒服。

「可是,阿鈴,」阿先掩飾地換了個姿勢說,「你到底從哪裡聽來這些事的?」

談話總算回歸正題,阿鈴鬆了一口氣。

「是鄰居,大媽。是島次先生的鋪子,林屋附近的鄰居,大家都在談論這件事。」

「阿鈴,」阿先口氣略帶責備地提高聲調說,「你為什麼跑到那邊的鋪子混在七嘴八舌的大人之間?什麼時候去的?」

阿鈴打了個呵欠,裝出很困的天真眼神避開阿先的質問,接著用夢囈般自言自語的語氣說出玄之介的猜測:「大媽一定是因為心裡藏有兄弟姐妹的悲傷回憶,才看得到銀次先生的幽靈……我認為應該是這樣……」

說完阿鈴假裝睡去,屏氣觀察阿先的反應。阿先慢條斯理地扇著團扇,沒多久就起身,像是確認阿鈴是否真的睡著了,她溫柔地摸著阿鈴的額頭,低聲說:「小孩子有時候真的看得更清楚……這孩子,到底有什麼神明在庇護她呢?」

看來玄之介猜中了。阿鈴依舊發出平穩的鼾聲,微微睜開眼。

「我的確……對姐姐做了無情的事……害姐姐短少壽命……可是那已經是三十年前的舊事,我以為早就忘了。」

阿先用指尖攏了攏垂落的頭髮,喃喃自語緩緩搖著頭,突然又猛地抬起頭。

「誰?誰在那裡?」她對著蚊帳外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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