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本所相生町的高田屋和往常一樣飄出飯菜香味,走近後看得見廚房窗欞飄出熱氣。員工工作的動靜,漆器疊放的聲響,大聲斥責助手的聲音,現在都令阿鈴懷念不已。

那是阿鈴熟悉的家,她直接繞到院子打開小門進去。四處雜亂地種著花草,阿鈴小心翼翼避免踏到這些精心照料的花草前進,來到七兵衛寢室旁。以前住在這裡時,每逢下雪,阿鈴總會和七兵衛在院子里堆雪人,夏天則是捕捉誤闖到院子里的青蛙和螢火蟲。

要是不開船屋,一直待在這裡有多好——阿鈴突然湧起一股刺穿內心的強烈感情,幾乎要掉下淚來。阿爸和阿母如果不離開這裡該多好,那麼大家就不用經歷這一切辛苦了。

啊,現在說這些話也沒用。再說阿鈴也有自己的理由,不能拋下船屋。

白天的話,七兵衛大概在鋪子那邊。房間外的窄廊上只有阿先一個人,她正在大花瓶中插上夏胡枝子。阿鈴從灌木叢後走出來時,她並沒有立即察覺。

「阿先大媽。」阿鈴低聲呼喚。阿先嚇了一跳,抬起頭來,看到阿鈴時,手中的園藝剪刀掉了下來。

「哎呀,哎呀,這不是阿鈴嗎?」

阿先跪起身來。阿鈴又一陣難過,拚命壓下想哭的情緒。

「你自己一個人來的?不要站在那裡,快過來。」

阿鈴聽從她的話挨近窄廊,阿先很快靠過來摟住阿鈴。阿鈴脫下一隻鞋子,另一隻仍套在腳上,全身埋在令人懷念的阿先的味道里,那是混合了阿先肌膚、髮油味、袖口內香包的味道。如果阿鈴有祖母的話,祖母身上大概不會是這種味道吧。

「我聽說了,你們昨天很慘啊。」阿先近乎有些鼻酸地說,「阿爸和阿母很失望,你也很難過吧。太可憐了。」

「阿先大媽聽誰說的?」

「大概半個時辰前,你阿爸來過了,剛才又跟爺爺一起出門了。」

「回船屋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他們說要到島次先生家探視,七兵衛爺爺的表情很可怕呀……」阿先看著阿鈴的臉,問道,「你從早上到現在都到哪去了?你阿爸擔心死了。去哪裡玩了?」

阿鈴決定暫時不說出實情,答道:「嗯,我有朋友住在船屋附近的孫兵衛大雜院。」

「是嗎?那就太好了。」阿先摸著阿鈴的頭髮,總算安心似的跪坐下來,又問:「早上吃了嗎?還沒吃吧?」

「嗯,不過人家給我一碗糖水喝了。」

「那種東西怎麼能填飽肚子。你等一下,我去拿點東西來。」

阿先放著插了一半的花不管,急急忙忙跑到廚房。阿鈴一屁股坐下,用力擦拭淚眼矇矓的雙眼,嘆了一口氣。

七兵衛既然出門了,她就失去來這兒的目的。不過來了也好,再怎麼說昨晚的事阿鈴心裡也很難受,很需要別人安慰。

阿先很快就回來了。阿鈴看到托盤上擱著熱騰騰的味噌湯、白飯、泡菜和煎蛋卷,還有一小片蘸醬油料酒的烤魚,肚子咕咕地叫著。

「哎,好像有青蛙在叫。」阿先撲哧笑出聲說,「快,盡量吃,可以添第二碗。」

阿鈴狼吞虎咽,吃著吃著逐漸恢複精神。人啊,無論再如何氣餒,只要吃得下飯就沒事,就可以繼續撐下去——這是七兵衛的口頭禪,阿鈴深有同感。

阿先笑著看阿鈴吃飯。阿鈴吃完合掌後,她收下托盤出去,又端來一盤切片瓜果。

「雖然瓜果時期還早。」

她勸阿鈴吃,自己又插起花來。夏胡枝子開著可愛的粉紅花和白花,這花的花季也快結束了。

世人都說夏天一結束幽靈就不會出現,然而船屋卻不是這樣。

「阿先大媽,」阿鈴大口吃著瓜果,問,「大媽知道島次先生的事嗎?」

阿鈴聽說是七兵衛介紹島次給船屋當幫手的,既然七兵衛和島次的交情連對方的廚藝都清楚,阿先也許也知道一些事。

阿先咔嚓剪著園藝剪刀,微微歪著頭說:「不知道,我不太清楚。」

「他廚藝很好,七兵衛爺爺才拜託他到船屋幫忙吧?」

「好像是這樣。」

阿先悠悠地回答,然後突然望著阿鈴問:「怎麼回事了?阿鈴,你掛意島次先生的事嗎?」

「不是,沒有。」

阿鈴慌忙搖頭。阿先停下握著剪刀的手,她那比實際年齡年輕、有著美人尖的光潔額頭微微聚攏,擠出皺紋。

「大媽,怎麼了?」

阿先瞄了一眼清純的夏胡枝子花,慢條斯理地說:「昨晚的宴席是為了辦驅靈比賽吧?」

「嗯,是的。」

「結果幽靈出現了沒有?」

阿鈴點頭。對阿鈴而言,船屋的幽靈平常沒事也常出現,但是昨晚那場驅靈比賽本身,從結果看是失敗了。

「好像沒成功。阿爸還挨罵,說是菜太咸才沒成功,說什麼鹽有驅邪的力量。」

阿鈴的語氣逐漸轉成抱怨。白子屋阿靜和淺田屋阿陸根本就是冒牌貨,就算送出完全沒有鹹味的菜,她們也沒辦法招靈吧,然後又會找出其他借口辯解。

是嗎——阿先喃喃自語,咬著瓜果的阿鈴停下動作,她發現阿先額頭上的皺紋比剛才更深了。

「沒出現幽靈,島次先生卻變了一個人……明明沒出現幽靈。」

阿先像在確認般反覆這麼說。阿鈴暗吃一驚,很在意阿先的話。她把吃了一半的瓜果擱回盤子,靠近阿先。

「阿先大媽,您怎麼了?」

「嗯?」阿先擠出笑臉說,「沒什麼,沒什麼,你吃瓜呀。」

「我是沒什麼,但是大媽的表情卻好像有什麼。」

「啊呀,」阿先用手做了個自上而下擦臉的動作 問,「是這種表情嗎?」

兩人同時笑了出來。阿鈴快速地轉著腦筋。阿先大媽似乎很掛意島次的事,要怎麼問出她在意的事呢?

「大媽,」阿鈴膝蓋併攏端正跪坐,一本正經地說,「其實我昨大看到了可怕的東西。」

「可怕的東西?」

「嗯,島次先生昏倒時……我在島次先生身邊看到一張模糊不清的男人的臉。」

阿鈴決定賭一把,說出來後覺得中了大獎。因為阿先明顯沉下臉來。

「是什麼樣的男人?」阿先挪了挪膝蓋,把手輕輕擱在阿鈴手臂上,溫柔地握住,「你很怕吧?應該……沒跟對方對上眼吧?」

阿先鄭重其事的表情反倒令阿鈴更害怕。

「沒有,只是模糊看到影子而已,也許是我看錯了。」

「什麼長相?」

阿鈴又下了賭注,繼續說:「總覺得跟島次先生很像。」

阿先用力握住阿鈴的手臂。

阿鈴將自己的小手擱在阿先的手上,問道:「大媽,您怎麼了?大媽知道什麼事嗎?」

阿先垂下眼微微搖頭,小聲地說:「阿鈴,這事你千萬不能告訴七兵衛爺爺,爺爺很討厭這種事。」

「嗯,我知道,我不說,絕對不說。」

阿先望著阿鈴的臉,鬆了一口氣,說:「剛才我也說了,我不清楚島次先生的事。關於鋪子的事……尤其是廚房和菜刀那些事是七兵衛爺爺的工作,跟我無關哪。」

阿先是個利落掌管家務、勤快又可靠的老闆娘,但她確實不插手生意上的事。

「只是船屋開張不久時,島次先生曾來找過七兵衛爺爺。因為爺爺介紹他到船屋當幫手,他來道謝。他是個重禮數的人。」

當時島次被帶到阿鈴現在所在的房間隔壁,阿先端著酒菜到鄰房打招呼。

「島次先生鄭重地向我問候,我留下來跟他們聊了一會兒。過世的哥哥留給他的……」

「是外送料理鋪林屋。」

「是的,是的。他說鋪子生意很好,是哥哥的遺孤在照料,所以目前有空。島次先生絕不是個可親的人,而且話很少,但是和七兵衛爺爺卻聊得很愉快。你也知道爺爺喜歡勤快的人。」

當時明明氣氛融洽,阿先卻感覺肩膀和腰部一帶冷颼颼的。

「那個時節已經不冷了,我覺得很奇怪。而且那天天氣很好,院子里滿是陽光。」

由於還有家事,加上覺得冷了起來,阿先打算起身告退時無意中望向院子。

「結果啊,」阿先倒吸了一口氣,越過阿鈴肩膀指向院子說,「在那棵南天竹後……那邊不是種著兩棵南天竹嗎?我看到一個臉色很壞、用束帶綁著袖子的男人,不出聲地站在那邊。」

阿鈴回頭望向院子。南天竹現在沒有結紅果實,但還是一眼就認得出是南天竹。以前住在這兒時,阿鈴時常因惡作劇摘南天竹的果實而挨七兵衛的罵。七兵衛說:南天竹是「轉禍為福」的吉祥樹,可以避邪招福,不能傷害。七兵衛雖然不喜歡鬱悶的鬼故事或因果報應的話題,但很喜歡跟商人有關的吉祥物。

當然現在那裡沒有人,只有沐浴著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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