驅靈比賽宴席以凄慘結果告終後,隔夜清晨,船屋靜謐得像在守夜。平素跟清晨六刻鐘響同時起床的太一郎和多惠仍躲在被窩裡,阿藤似乎也還在睡。昨晚三人悄聲談到深夜,難怪起不來。阿鈴想,就算早睡,大家一定也累得很,讓他們愛睡多久就睡多久吧。
睡著時就不必去想船屋的事。驅靈比賽變成那樣,結果只是雪上加霜,使船屋的經營更加艱難而已。不但幽靈沒有驅除,白子屋和淺田屋也因各自的理由勃然大怒,想必已經把船屋的美食和籌備宴席的苦心忘得一乾二淨了。雖然事先已經收了一半的錢當做定金,用來備貨,但剩下的尾款收不收得到還是個問題。
船屋……也許會倒閉。
只要起床,就得面對這些現實問題。即使太一郎和多惠還沒有面對現實的氣力,想要多休息一下,也實在無法苛責。希望他們至少可以睡得很熟不要做夢。
就跟之前筒屋的事那時一樣,高田屋七兵衛至今還沒遣人過來,也不見本人踢著灰塵從本所過來。
這回船屋真的完了,至少讓太一郎他們睡到滿意為止吧——這或許是七兵衛體貼的父母心。
不過阿鈴不能睡。就算不考慮船屋的困境,她還有一大堆問題想知道、待確認。
大人不在或是還沒起床時,嚴禁阿鈴自己用火種生火,因此阿鈴起床後雖然又渴又餓,但飯桶只剩下一些冷飯,不能燒開水也就不能用熱水泡飯,更沒開水可喝。「算了。」阿鈴拿著勺子直接從水缸里舀了水喝,說了聲「好!」就從船屋出發了。
阿鈴打算先到島次家,她聽說他哥哥銀次留下的外送料理鋪「林屋」位於本所二目橋橋畔。她想就算不直接上門,也能打聽到一些事。昨晚林屋的人用門板抬著島次回去,事情鬧得那麼大,目擊的鄰居現在一定急著想說給別人聽。
事實上的確如此,與林屋毗鄰的蔬菜鋪和魚鋪、對面的點心鋪以及路過叫賣涼水的小販都在談論島次的事。
阿鈴很謹慎地四處轉悠。她只要說:我住在船屋旁的孫兵衛大雜院,船屋老闆娘給我一些零用錢,拜託我來探聽林屋伯伯的身體怎麼樣了。阿鈴以一副天真的表情這麼說,鄰居就主動說給她聽。
「是嗎?你真是懂事,竟然幫忙來探病。你要向那個船屋的老闆娘多要一點零用錢呀。」
「島次先生自己的鋪子明明也很忙,何必到那間料理鋪……叫磚屋來著?他幹嗎要去那兒幫忙呢?」
「大概是欠人家什麼人情吧。」
「可是幫忙就幫忙,怎麼還被打到用抬的回來?不是聽說從昨晚一直昏睡到現在,睡得像個死人嗎?肯定被打得很慘。」
林屋鄰近居民不但不清楚船屋的名字,也不清楚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更不知道有驅靈比賽這種荒唐宴席。大家不過抱著看熱鬧的心情閑聊,也有些替島次擔心。阿鈴在內心暗自嗯、嗯地點頭。
「我可不可以見見林屋老闆娘呢?船屋老闆娘交代,如果方便的話,她希望我可以直接問候,回去以後她會多給我零用錢的。」阿鈴問。
胖嘟嘟的蔬菜鋪大姨人很好,笑著拍胸脯說:「既然這樣,你在這兒等著,我去幫你問問阿高老闆娘。」
蔬菜鋪的伯伯也很親切,還特地為阿鈴做了糖水。阿鈴早上沒吃飯,很感激有這碗糖水。
喝完糖水後,蔬菜鋪大姨陪著一個身材瘦削、尖下巴的女人回來。那女人穿著深紫條紋衣服,不知是不是衣服顏色映在她臉上,臉色看起來很糟。
「這是林屋的阿高老闆娘。」蔬菜鋪大姨很有精神地介紹。她回過頭對著瘦削的女人,隨意揮手示意阿鈴,說:「看,就是這孩子。」
「哎呀,真是辛苦你了。」
瘦削的女人邊說邊挨近阿鈴,身上傳來刺鼻的線香味。
「你同去以後轉告老闆娘,島次的內人阿高說,非常感謝她派人來探病。」
那麼,她就是銀次從前的妻子,現在則是島次的妻子。原來她叫阿高。
阿鈴規矩地行禮,一副真有其事的樣子表達問候,用詞雖然鄭重,卻說得支支吾吾的。蔬菜鋪大姨笑得很開心,笑說:「這孩子真懂事。」
阿高始終一本正經地聽著阿鈴轉述的問候,那表情不像在說「丈夫變成那樣,我可是在氣頭上」,也沒有「特地來探病真不好意思」的感覺。很明顯的,她根本沒有聽進去,只是不能讓人看出這一點,只好做做樣子。她的眼睛一直骨碌碌地轉個不停。
不待阿鈴說完,阿高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樣,又挨近一步問:「那麼,有沒有帶什麼東西來探病?」
「啊?」
阿鈴真的呆住了,蔬菜鋪大姨也張大了嘴巴,接著才哈哈大笑說:
「哎呀,阿高老闆娘,這孩子只是幫忙跑腿,沒帶東西來探病啦。」
阿高臉上明顯浮現失望的神色,讓人看了都不好意思。她說:「是嗎?我還以為……」
「對不起。」阿鈴縮著肩膀道歉,「船屋老闆娘只交代我,過來問一下島次先生身體怎麼樣了。」
「島次啊,沒什麼大礙。就頭上,」阿高用手在自己額頭上示意說,「多了個這麼大的腫包,沒性命危險。」
她的口氣像在說:真遺憾,沒有性命危險。
「請問島次先生能說話了嗎?」
「已經醒來了,應該能說話了吧。醫生說身體沒問題,但是他一句話也不肯說,跟丟了魂一樣。」
阿鈴在心裡皺著眉。昨晚昏倒之前,島次的舉動明明跟平常一樣……他到底怎麼了?
接著阿鈴想起銀次說的話,暗吃一驚。
在那場混戰中,銀次幽靈不是這麼回答了阿蜜?
——我想要搶走島次的身體。
——只要再加把勁,就能把那小子的靈魂從鼻孔揪出,趕走了。
阿鈴覺得脖子上的汗毛都倒豎起來。轉醒的島次一句話也沒說,是不是正如銀次所說,島次的靈魂已經被趕出去了,銀次進入而且佔據了他的身體?要是開口說話,從島次口中傳出的,該不會是銀次的聲音?
——是陰魂的聲音。
「咦,你怎麼了?」
回過神來時,阿鈴發現蔬菜鋪大姨正擔心地看著她。
「你怎麼臉色發青啊?」
阿高也一臉詫異。阿鈴急忙搖頭,擠出笑容。
「那麼我就回船屋了,向大家報告島次先生不要緊。」
「是啊,回去要小心。辛苦你跑這一趟了。」
蔬菜鋪大姨笑嘻嘻地慰勞阿鈴,但阿高卻一聲不吭。她的尖下巴本來就讓她顯得刻薄,不說話時看起來更凶了。阿鈴跑著離開蔬菜鋪。
跑到看不到林屋的地方,她的心情總算平復下來。雖然胸口還在怦怦跳,但停下腳步深呼吸後,心跳也漸次平緩。
島次、銀次、阿高,還有大哭大喊的蓬髮幾個人的臉,在阿鈴小小的腦袋裡轉來轉去,誰是誰都分不清。為了轉移注意力,轉換心情,阿鈴拚命絞盡腦汁。殺死兄弟——要將這些糾結在一起的臉龐回歸原主,這句話正是關鍵。
阿鈴很想知道,十年前銀次到底是怎麼死的。這不能僅憑猜測,必須知道前因後果。然後再跟蓬髮見面,問他是否也經歷過跟島次兄弟相同的遭遇。要表達出阿鈴對蓬髮的關心,這麼做最好。
只要蓬髮明白阿鈴的心意,就能夠得到他的信任,之後便可以一起思考要怎麼幫助他。
可是要怎麼做才好呢?剛才那種假裝天真孩子受託辦事的方法,也只能打聽到那種程度而已。到底該問誰、又該怎樣問才好呢?要找到以前就和島次熟識的人……
阿鈴停下腳步,眼睛睜得大大的。扛著扁擔的涼水小販迎面走來,經過時對阿鈴笑了笑。不,也許他是看到阿鈴的表情,才忍不住撲哧地笑出來。
我真是個笨蛋!阿鈴用手掌啪地打了一下額頭。不是有個七兵衛爺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