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太一郎和多惠並沒有像阿藤說的立刻回到廚房。阿鈴坐在廚房角落的空桶上,百無聊賴地晃著雙腳,聽到門口傳來彈撥三弦琴的樂聲和歌聲,阿鈴抬起頭。

——這聲音是……?

是阿蜜。阿鈴急忙走出廚房,環視四周,嬌艷的歌聲順著走廊傳來。唱歌的人像是喃喃自語般柔聲唱著,但是一字一句都清晰可聞。

阿蜜斜坐在後門的地板邊緣上,風姿綽約地抱著三弦琴,臉貼著琴頸,正在彈三弦。

阿藤剛剛點燃的蠟燭不知何時熄滅了,黑暗在戶外靜謐地降臨,一點一滴地滲進屋內,天花板和牆壁的界線漸漸模糊不清。只有阿蜜白皙的脖子、手背和指尖隱約發出亮光,像一朵在黑暗中盛開的葫蘆花。

「哎,乖孩子來了。」

阿蜜察覺到阿鈴的動靜,停下彈琴的手,轉頭對阿鈴微笑。琴聲停止後,阿鈴感到一陣冷風拂過臉頰。

「你好一陣子沒出現了。」阿鈴說。

她有些顧忌地挨近距阿蜜二尺遠的牆邊。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出於害羞和緊張。阿蜜實在太美了。

阿蜜輕啟紅唇呵呵笑道:「我總是隨心所欲。」

「錚——」她彈了一下三弦。

「再說,你也沒有對著鏡子呼喚我不是嗎?阿玄對你很溫柔,你似乎心滿意足了?」

阿鈴知道自己現在滿臉通紅。

「哎呀,好可愛,乖孩子像喝醉酒了呢。」阿蜜愉快地笑著又斜倚著三弦琴頸。

早已死心了死心什麼呢死心我永遠永遠不死心——

握著象牙撥子的柔軟手指白得宛如不合季節的雪。阿鈴著迷地望著阿蜜,陶醉在她的歌聲里。

阿蜜唱罷一段,換一隻手握著撥子,手指像梳發一樣在髮髻間遊走,那動作和阿藤剛剛在廚房做的一樣,但是阿蜜行雲流水般靈巧的手指、高舉手肘時的優雅以及袖口露出的手臂光潤的肌膚,跟阿藤比起來彷彿是迥然不同的生物。

——不,不是生物。

阿鈴雖然看呆了,還是趕忙自我更正。

——阿蜜可是幽靈,也難怪美得不像陽世里的人。

「哎,乖孩子。」阿蜜換了坐姿面向阿鈴,說,「聽說你打算化解蓬髮的怨念?」

阿鈴如夢初醒般渾身顫了一下。她說不出話,雙眼迷濛地望著阿蜜。阿蜜把三弦擱在一旁,往前挪動膝蓋,伸手摸著阿鈴的臉頰。

「這地方黏著東西……是飯粒?」

臉上似乎黏著吃食。阿鈴又羞得滿臉通紅,反倒因此回過神來。

「我剛才在廚房。」

「偷吃東西?」阿蜜毫無責備之意,只覺得好笑地說,「是啊,已經到了肚子餓的時刻吧。」

阿鈴在阿蜜身邊蹲下,聞到阿蜜身上的香味。

高田屋後面有一塊地,種著很多紫丁香,阿鈴很喜歡那兒,每次經過時總會用力吸著花香。

阿蜜讓她想起那時的事。

「你認為我辦不到嗎?」

「是說讓我們升天嗎?」阿蜜反問,溫柔地俯視阿鈴說,「不是,也許你辦得到,因為你是個乖孩子。」

她不是認真的,可能只是安慰,不,也許是取笑我——阿鈴這麼認為,默不做聲地垂下頭。

「我是真心這麼認為。」阿蜜像是讀出阿鈴的心思,又說,「孩子的心就像剛換過榻榻米又沒有傢具的嶄新房間,東西可以愛怎麼放就怎麼放,打開窗戶的話,太陽照得進來,因為沒有其他的阻礙物。」

是嗎?可是我也有很多壞念頭的——阿鈴在心裡這麼說。

「那是當然的啊,不過孩子不像大人那樣心思複雜,想些不必要的事,這正是孩子的優點。」

阿蜜說的話有點難懂,壞事跟不必要的事有什麼不同?

樓梯那邊傳來腳步聲和人聲,逐漸接近,大概是客人要回去了。阿鈴站起身挨近牆邊。

「阿靜小姐,謝謝你特地來這一趟。」

太一郎和多惠在樓梯底下恭敬地行禮,身穿白衣的漂亮女孩抬起下巴接受行禮。

「這樣一來你們就可以安心了。」女孩的聲音格外尖銳,「我已經完全祛除這兒的邪氣,你們可以安心了。總之在驅靈比賽之前不會再發生意外了。」

阿藤邊笑邊用恭維的口氣說:「可是祛除乾淨了,不就沒有必要再舉辦驅靈比賽嗎?」

女孩怒氣沖沖地揚起雙眉說:「不能想得這麼簡單。今天只是祛除房子里的邪氣而已。真要鎮住邪氣,程序必須更周密。」

阿藤喪氣地縮著肩膀賠罪:「對不起,失禮了。」

「你看,」阿蜜用修長的食指指著一行人說,「那些全是想著不必要的事的大人。」

「阿蜜……」

「那女孩是誰呢?」

「是白子屋的阿靜小姐。」

阿鈴說完,阿蜜優雅地歪著頭。

「真的嗎?」她用指尖攏起垂落的頭髮,「也許是黃昏時分來訪的恐怖妖怪呢……」

阿靜突然造訪和「驅邪」一事,並沒有澆熄船屋眾人對「驅靈比賽」宴席的熱情。

翌日天一亮,太一郎和多惠就進廚房埋頭苦幹,阿鈴吃完早餐,二目橋的島次也來了,再加上阿藤,廚房裡熱鬧得很。

今天是個完美的五月晴天,天氣很好。風吹過船屋的走廊、榻榻米房、柱子和橫樑,清爽宜人。地板乾燥光滑,光著腳踩在上頭很舒服,也不會留下腳印。

在這麼舒服宜人的日子,就算聽了可怕的興願寺住持犯下的惡行——即使對方比手畫腳敘述生動——應該也不至於嚇得逃走。再說大人們都在忙,偷偷跑到外面大概也沒人會察覺。

阿鈴下定決心,好,今天就到外頭打聽有關興願寺的傳聞以及從前的鬧鬼事件。

她打算先找上房東孫兵衛。

阿鈴沒見過房東,七兵衛爺爺說他是一個八十齣頭、耳背得很厲害,身體很硬朗的老爺爺。上次幽靈鬧事之後,七兵衛爺爺想去找他理論,因為房東明知鬧鬼,卻故意隱瞞,大家都上了他的當。可是房東動作很快,不知逃去哪裡了,一直不在家。

等騷動告一段落之後,房東若無其事地回來,遇見阿爸時,支支吾吾地避談鬧鬼一事,還向阿爸說:聽說發生了怪事,不過搬家得花很多錢,不如請人來驅邪,店繼續開下去吧。竟然說得出這種話,實在是只老狸貓。

他都活到了八十歲,一定聽說過興願寺的事,問他最快。問題是,如果單刀直入地問,老狸貓肯定不說。他要是肯說,一開始就會有所表示。

到底該怎麼做呢?阿鈴絞盡腦汁。這可是個大難題,畢竟連阿爸阿母都上了他的當,租下了這棟鬼屋;孫兵衛想必不好對付。

阿鈴反覆思量,才想到可以利用私塾一事。

說來傷心,阿鈴在新家還沒交到朋友。搬家以來一直忙著自己和家裡的事,幾乎沒機會交朋友。她覺得這一個半月來以來,似乎交了許多朋友、認識了很多人,可是仔細想想,這些朋友都是幽靈啊,想到這連阿鈴自己都忍俊不禁。

住在高田屋宿舍時,周遭有好幾個年齡相仿的孩子,總是玩在一起,阿園和小丸也時常來玩,自己身旁都是熟人。學寫字時也一樣,就在宿舍內召集孩子,由年長的孩子指導年幼的孩子,大人閑暇時也會客串老師,大家開開心心地練字。

船屋的事定下來時,阿母有些過意不去,對阿鈴說:「阿鈴,對不起,搬到深川以後你會孤零零一個人,可是只要到私塾上課,馬上可以交到朋友。阿母去問房東,幫你找家好私塾。找個曾在武家大人宅邸學過禮儀、有教養的女老師來教你。」

然而多惠至今仍未去找私塾,接二連三的意外使她完全忘了這回事。阿鈴也無意為了這件事責怪阿母。

現在想想這樣也好,正好能配合阿鈴的計畫。她打算去拜訪房東,找他商量該去哪家私塾上課。

孫兵衛再怎麼狡猾,也不至於不幫年幼的阿鈴找私塾吧,不然還算什麼房東呢?無論如何都要請他幫忙。

要是房東願意介紹私塾,阿鈴再裝作快哭出來的模樣,就算是老狸貓,看到小孩子在自己眼前哭也會很傷腦筋吧,不然就真的大哭給他看。老狸貓要是問阿鈴為什麼哭,阿鈴就說:

——大家都說我家有鬼,這種壞名聲害我交不到朋友。我很想到私塾上課,不過去了不知道大家會不會欺負我,想到這我就很傷心。

就像個小孩子抽抽搭搭地這麼哭著說。等老狸貓慌了陣腳,再乘勝追擊,說:

——我也看到幽靈了,但不知道它們是誰,晚上總是怕得睡不著。

這時要哭得更厲害,這樣老狸貓會更手足無措吧。

——房東先生,您住在這兒很久了吧?如果您知道什麼事,求您告訴我。那些幽靈是誰?他們從哪裡來?這樣下去我會怕得連飯也吃不下。我不會告訴別人的,請您告訴我。

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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