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什麼是『驅靈比賽』?」

當天夜裡,阿鈴認為應該到了適當時刻,正想呼喚玄之介時,玄之介自動現身了。眾人早已睡熟,阿鈴壓低聲音說出高田屋七兵衛找來的新客人一事。玄之介深感興趣,歪著頭聽著,頻頻表示很不可思議。

「至今為止我還從未聽過也沒見過『驅靈比賽』這玩意兒。」

阿鈴也是,父母和阿藤大概也是。一次來兩組客人理當感恩,但究竟能否順利接下生意則令人有點擔心。

兩組客人是八丁堀再過去的南新堀町的鋪子:淺田屋和白子屋。淺田屋是煙草批發商,白子屋是榻榻米席面的批發商,不知是不是因為兩家生意都忌諱濕氣,鋪子相鄰,和氣融融,連續三代都維持自家人似的好交情。兩家鋪子規模都不大,碰到其中一方人手不夠時,另一方就會過去幫忙,連傭工間的交情也很好。淺田屋主人名叫為治郎,老闆娘叫阿初,成家已三十年。白子屋主人長兵衛和妻子阿秀是青梅竹馬,兩人都剛好四十歲。就年齡來說,淺田屋是哥哥,白子屋則是弟弟。

但是淺田屋夫婦沒有孩子,便收養為治郎姐姐的兒子做養子,打算讓他將來繼承家業。這位二十三歲的繼承人叫松三郎,去年春天剛娶了滿二十歲的阿陸。而阿陸則是白子屋老闆娘阿秀年齡相差一大截的表妹。換句話說,本來交情要好的兩家因為阿陸這樁婚事成為真正的親戚。

白子屋那邊有一對正值青春期的兒子和女兒,長男道太郎十八歲,以繼承人身份在父親手下學做生意。長女阿靜十五歲,是個猶如梅花初綻般可愛的女孩,在靈岸島和八丁堀一帶是有名的小町姑娘 。

淺田屋這對年輕夫婦和白子屋的兄妹也和父母輩一樣,交情很好。尤其阿陸和阿靜的交情甚至比親姐妹還要好,不管是參拜神社寺院、看戲還是購物,總是兩人相偕出門。

如此親熱往來地打成一片時,有一天兩人察覺了對方的秘密——兩人至今為止說不出口的事。

原來阿陸和阿靜時常看到幽靈。

據說看到的並非恐怖的幽靈。她們有時會看到朦朧人影,待定睛細看時人影已沒入黑暗中。只是幽靈若出聲,她們聽得到;若觸摸她們,也會有感覺。幽靈如果想通過阿陸和阿靜向世人訴說什麼時,他(她)們也會出現在兩人夢中傾訴。

這些幽靈不會出現在鋪子內,通常是兩人出門時,在她們到訪的建築物或橋上、路邊現身,即使周遭人很多,看不到的人就是看不到,也就沒人察覺此事。

此外,淺田屋和白子屋上門的客人偶爾也會背著幽靈前來。尤其阿陸正隨婆婆阿初學做老闆娘,常在鋪子里招呼客人,據說曾看到老主顧鋪子掌柜的肩上朦朧浮現女人的臉。

白子屋阿靜則是有一次在母親阿秀病倒時,看到了前來診治的町醫生背上緊緊背著一個男童的幽靈。她本想告訴醫生,但怕嚇著醫生最後還是沒說出口。

當兩人向對方傾訴自己的秘密後,都如釋重負,也覺得找到了同伴。之後才鼓起勇氣各自向父母和丈夫、哥哥說出自身與眾不同的能力。

雙方父母聽了都大吃一驚,但他們也深知媳婦和女兒個性老實耿直,沒多久也就釋懷了。

——再說,這種能力或許對世人有益。

老實的淺田屋為治郎這麼認為。

——也許女兒受到神明的庇護,才具有這種靈力。如果是這樣就不應該隱瞞或視若無睹吧?

腦筋靈活的白子屋長兵衛則這麼想。

經過一番商量,兩家打算將媳婦和女兒的能力用來助人。具體的做法則是:兩家都在鋪子前掛上小招牌寫著:「被幽靈纏身的人,想見過世親友的人,萬事商量皆可承接。」這是半年前的事了。

結果反應熱烈,大獲成功。

實際上,阿陸和阿靜的靈力似乎是貨真價實的。有一個旗本宅邸的總管前來懇求她們解決長年為害一家人的怨靈;也有某家大商號老闆娘來拜託,說是因為老闆在指定要讓愚鈍的長男還是賢明的次男繼承家業前,便驟然辭世,無論如何得召回死者靈魂,問他該將家業傳給誰;還有個年輕媳婦哭著央求想見見年幼夭折的孩子靈魂,問他在陰間寂不寂寞,有沒有迷路,不問清楚的話,實在是茶飯不思。眾人上門求助於阿陸和阿靜,並都各自得到滿意的結果。事情至此,就算沒有宣傳,風聲照樣傳開,而且愈傳愈加油添醋。為了這項「工作」,淺田屋和白子屋甚至雇了專人照料兩人起居,還特辟一室供這方面客人專用。

然而,很諷刺的,不,或許該說是理所當然的演變。

阿陸和阿靜的「能力」越獲好評,博得的掌聲越大,本來交情甚好的兩人竟日漸疏遠。半年過後的現在,彼此憎恨對方如寇讎,碰面時甚至互不理睬,實在傷腦筋。

儘管平時再怎麼腦筋清楚的人,然而只要為人父母,總是免不了有偏袒自家兒女的私心。當媳婦和女兒勢成水火後,雙方父母也因疼愛自家媳婦和女兒而討厭起對方來。事情至此,結局不問可知。持續了三代的好交情連根毀掉,據鄰居說,最近甚至連鋪子招牌都看似背對背一般。

其實只要冷靜地想,便知道阿陸和阿靜同時做起這種事本身就是個錯誤。近在咫尺的兩人同時做同樣的事受到眾人矚目,要她們不競爭、不在意對方,絕不可能。而且上門請託的人總是不負責任地比較起兩人的優劣,說什麼阿靜能力比阿陸強,不不,阿陸比阿靜更可靠等,不啻是火上澆油。

鄰居們深知兩家交情深厚的過往,也從中說和,設法解決眼前無奈的局面。可惜一切努力只是徒勞。旁人越是諄諄告誡、好言相勸,兩家越是怒不可遏。簡直束手無策——這是周遭人的心聲。

榻榻米席面批發商公會中有個幹部一向行事果斷,他建議既然兩家因為互相較勁,演變成怒目相向的境地,不如乾脆在眾人面前進行比賽,輸家爽快退出,以後不再從事任何祓除幽靈或召喚靈魂的事,而贏家也不能因此驕傲自滿,必須比以前更誠實認真,用心為人解決困擾,這樣不就好了。

一向積極競爭的淺田屋和白子屋對這項提議大為贊同,兩家都不想輸,打算趁機一舉打敗對方。因為大人的插手,讓原本只是兩家子女的爭執,演變成一場鬧劇。而事到如今也沒人再出面相勸,要兩家別做這種傻事。「驅靈比賽」就此成定局。兩家都鬥志昂揚、摩拳擦掌,據說那慷慨激昂的光景就好似生死攸關的關原合戰 前夜。

可惜事情沒那麼簡單。首先,該請誰來當比賽裁判?兩家相關人等或深知內情者都不行。據說雙方為此找來了同業商量,最後決定敦請一位德高望重的鋪子主人當裁判。在那之前,兩家的糾打拌嘴事件層出不窮,兩隻手的指頭都不夠數。

再來是要決定比賽對象的「幽靈」,這也不是易事。如果是想得知十年前過世的丈夫在陰間過得如何之類的委託,很難比較出阿陸和阿靜靈力的優劣,因此遲遲無法決定比賽方法。有沒有規模更大、更難解的幽靈作祟,足以讓眾人明顯判別出哪一方的眼力與靈力勝過對方呢?

最後,眾人選中了船屋。

「可是,」玄之介把雙手揣在懷裡,仰望著天花板說,「船屋是料理鋪,光是跳神的傢伙來胡說亂舞也做不成生意啊,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玄之介困惑的表情很逗趣,阿鈴情不自禁地笑了出來。

「笑什麼?這個問題對你們而言,應該比我更憂心吧?」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真的很好笑嘛。」阿鈴笑個不停,「聽說阿靜小姐和阿陸小姐都是大美人,要是她們喚出玄之介大人,您會不會高高興興地聽從兩人吩咐?」

「不要說傻話。」玄之介一本正經地說,「可不是每個美人都能使喚我的。」

阿鈴笑著說明船屋還是會端出餐食,生意方面不用擔心,又說:「不過『驅靈比賽』畢竟不是吉利的事。既是想超度幽靈或驅趕幽靈,不就跟和尚做法事差不多,所以不好用葷食。他們指定出素菜,而且顏色不能太花哨。淺田屋指定的是黑色,白子屋則說要跟他們的字型大小一樣,盡量想辦法多用白色食材。」

「非黑即白……兩家人在開什麼玩笑?」玄之介嗤之以鼻。

「我阿爸現在可是傷透腦筋呢,說實在難辦。」

「想當然吧,真令人同情。」玄之介微歪著頭望著阿鈴,又說,「嗯,這樣菜色的問題算是有結論了,不過你父母,那個……該不會也在期待阿陸或阿靜真的能趕走幽靈?」

阿鈴搖頭說:「阿爸和阿母都沒說。」

聽說連帶來這樁生意的七兵衛對此也不抱期望。

「對想利用幽靈讓船屋成名的七兵衛來說,太早趕走幽靈也不好吧。」

「是嗎?不過,要是阿陸小姐和阿靜小姐真的驅走了幽靈,不也是一種宣傳?幽靈趕跑了,名聲卻傳開了,這是最好的結果。也許七兵衛爺爺也是這麼打算,如果事情真的成功了,就算是意外的收穫。爺爺個性可精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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