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距筒屋大老闆的古稀喜筵那晚,又過了三天。

三天里下過一次雨,雨又變成冰雹,只有一天是大晴天,那個晴天夜裡,阿鈴看到一顆流星。

對船尾眾人來說,這三天過得鬱鬱不樂。很久以前,品川宿驛的驛站,有個跑起來比野狼還快的送信人,在市內很有名。可是自深川船屋傳出去的壞風聲,速度比那送信人還快,而且很勤快。筒屋宴席那晚的怪談不到一天便傳遍深川各町。現在連十戶毗連大雜院最裡邊廁所旁的人家都知道這件事。

風聲傳遍後,最初的一星期,眾人的傳言還有事實的八成;第二個星期,內容被人添枝加葉,到了第三個星期已完全成為另一個怪談,教人不知所措。不知何時,在榻榻米房亂飛的刀竟變成那把聞名的妖刀村正,而且鬧事的是一個身穿紅色皮帶串聯鐵片甲胄的古代武士幽靈,最後還傳成那幽靈砍死了大老闆,以致有人特地到筒屋弔唁。真是令人受不了。

三天中,筒屋的年輕老闆角助四度造訪船屋。每次都和太一郎兩人湊著頭,皺著眉討論事情。最初角助只是一味安慰頻頻道歉的太一郎,之後兩人開始同時抱著頭,每討論一次,兩人的臉色就比先前更陰沉。

高田屋七兵衛直至今天才總算前來探視太一郎,算是來得相當晚。七兵衛當然也提心弔膽地關注船屋第一組客人宴席進行得如何,因此騷動第二天他就得知一切。但他卻故意不到船屋露面。

事已至此也不用多說了。開料理鋪本來就不是太一郎的心愿,而是七兵衛的夢想。照說船屋這回碰到倒霉事,七兵衛應該比太一郎更難受才對。太一郎頂多是丟了面子,但七兵衛到了這把年紀,竟得眼睜睜地看著自己長年來的夢想粉碎于波濤中。

然而七兵衛卻按兵不動,他一直守在本所相生町觀察太一郎和多惠會如何解決問題。後來看那對年輕夫婦似乎束手無策,才不慌不忙地趿拉著鞋子上門。

七兵衛開口第一句便說:「你們就當做船屋多了個賣點好了。」

阿鈴見到好久不見的七兵衛爺爺,本想纏著爺爺說說心事,但阿爸和阿母都跪坐在爺爺面前聽他諄諄教誨,她無法介入,只好和阿藤大姨兩人擠在走廊,耳朵貼在紙門上偷聽。因為無法看到三人的表情,只能從聲調判斷談話內容。七兵衛爺爺的聲音似乎格外開朗,頻頻發出笑聲。

「老闆,這種危險的事怎麼可能當做賣點?」太一郎的聲音透著疲憊,「聽說筒屋大老闆一直卧病在床。雖然不像謠傳說的已經喪命,但我們確實糟蹋了他們特地舉辦的古稀喜筵。」

「那是因為大家都沒有心理準備。」七兵衛豪爽地說。

「沒有心理準備?」

「是啊,以為不會出現幽靈,卻出現了,才會嚇得爬不起來。」

「任誰看到幽靈都會嚇得爬不起來。」多惠有氣無力地說。阿鈴似乎可以看見阿母按摩著脖頸的動作。事件發生以來,阿鈴也察覺阿母頭髮掉得很厲害。

「可是啊,多惠,另一方面也有不少好事之徒,他們也想嘗嘗嚇得爬不起來的滋味,哪怕一次也好。」

「想看幽靈?」

「嗯,是的。」

「這麼說來,老闆,你是要船屋以『會出現幽靈的料理鋪』作為號召?」

「是的。從剛才起我不就在說這件事嗎?這可是個千載難逢的良機,正是所謂的『轉禍為福』。人再怎麼長壽,也很難得在一生中碰到能夠印證諺語的事,我這回也是第一次呢。」

「老闆說得那麼輕鬆……」

「輕鬆好啊,再煩惱下去也沒用。再說,那個揮舞長刀的幽靈或是什麼其他的不一定還會出現,也許從此不會再出現了。搞不好那個幽靈,不是出在船屋,而是附身在筒屋大老闆身上。你大概從來沒有這麼想過吧?」

太一郎和多惠都默默無言,在走廊偷聽的阿藤對這意見瞪大雙眼。阿鈴覺得好笑起來。

「嗯,的確沒有這樣想過。要是真的那樣,該有多好。」

七兵衛嚴厲地說:「不好。這就是你想得還不夠遠的地方。你聽好,就算幽靈不再出現,還是會留下那家料理鋪鬧鬼的風聲。風聲會一直留著,也許等你死了風聲還在。這種事只要發生過一次,便永遠磨滅不掉。」

「那不就走投無路了!」

「所以才叫你將計就計利用這點。」

太一郎的聲音激動起來:「可是老闆,我討厭做這種丟人的事!我想靠我的廚藝讓船屋聞名江戶,不想做靠幽靈出名的無恥之事!老闆應該也懂得我的心意吧?」

房裡傳出阿鈴熟悉的七兵衛爺爺的呼氣聲。想必他正張開鼻翼瞪大雙眼,一副無話可說的表情吐著氣。

「你太天真了。」

太一郎沉下臉說:「我哪裡天真?又怎麼天真了?老闆不也將這個夢想託付給我嗎?」

七兵衛答非所問說:「你還記得北極星的事嗎?」

太一郎沒馬上回答,但阿鈴記得。

北極星一年到頭都掛在北方上空,是最明亮的銀星。七兵衛曾指著那顆星星告訴阿鈴:那顆星總是在北方發光,萬一迷路或走錯路了,只要找到那顆星便能知道方向,你千萬要記住。

「北極星又怎麼了?」太一郎賭氣地回問。

「北極星處在正北方,想往北方前進時,只要朝它走去就絕不會錯。可是,太一郎,話雖這麼說,卻不是朝北方直走就能抵達北極星。北極星在萬里之遙的天空上,而你走過的地面不僅有山谷也有沼澤,必須歷盡辛苦才能走下去。你懂嗎?」

太一郎默不做聲。但隔著紙門的阿鈴卻比剛才更能感覺到父親的存在。人在生氣的時候,存在感更強。

「我也不是叫你一直用『幽靈料理鋪』當號召。」七兵衛的笑聲有些怯弱,又說,「謠言不長久。只要在這段期間拿幽靈當賣點就行了。我是要你貪婪一點,要是沒有那種碰到任何麻煩也要往好處扳回的毅力,料理鋪這種奢侈生意根本做不下去。」

阿鈴突然感到寂寞,在七兵衛和雙親談話還未結束前便悄悄離開。她走出鋪子繞到河道,一屁股坐在地上。帶著河水味的風吹來,吹亂阿鈴的頭髮。今天不巧是陰天,棉花鋪在整個天空做生意,而且賣的不是光潤的絲綿,而是灰暗的舊棉花,也許是有人在為天神重彈棉花。

可愛的紫草花在阿鈴的腳尖旁隨著水面吹過來的風搖曳著,阿鈴伸手撫摸著花。阿母在宴客的大榻榻米房插花時,曾告訴阿鈴,花也有表裡兩面,而阿鈴眼前的這朵花不但有表面,看上去甚至還有臉。此刻那張臉像在安慰著阿鈴。

阿鈴凝望著水面一陣子,耳邊突然傳來踏著草地的沙沙聲。她抬眼一看,原來是七兵衛爺爺正朝自己走來。他走路的樣子看起來精神抖擻,阿鈴心想爺爺曾喊過腰疼,不知道要不要緊,還未開口發問,七兵衛已撩起下擺塞進腰帶坐在阿鈴身邊。

「阿鈴覺得怎麼樣?稍微習慣這邊的生活了嗎?」

阿鈴回答得比自己想像中更支支吾吾。雖然回答了,但到底說了什麼,連自己都聽不清楚。

「你好像不大開心,嗯?」七兵衛豁達地說,「你才搬到這兒就生了一場大病,這回又出現幽靈,難怪會不開心。你想回高田屋嗎?」

阿鈴堅決搖頭:「爺爺,我很想念高田屋,但我不能一個人回去。」

七兵衛斂起一直浮在嘴角的笑容,一本正經地點頭:「是啊,你就是這麼懂事。不,應該說你已經大得能說出這種話了。」

七兵衛說完又自己同意這話般地頷首。阿鈴覺得跟七兵衛爺爺之間的距離變遠了。住在高田屋時,阿鈴好幾次見識過爺爺不容分說斥責阿爸和阿母的光景,但那時也沒有現在這種感覺,為什麼呢?

「在榻榻米房亂飛的妖刀很可怕嗎?」

「嗯,爺爺,我嚇了一大跳。」

「怕得晚上會尿床嗎?」

「我要是再小一點就會。」

阿鈴覺得有很多話湧上喉嚨。

爺爺,不止刀在亂飛,我還看到一個蓬髮武士。另外還有好幾個幽靈。那些幽靈幫我按摩,安慰我,而且還對我扮鬼臉。聽說這房子的來歷很可怕,鄰近人家雖然不說出來,但是大家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呢。

然而阿鈴什麼都沒說。她知道自己一開始便不打算說,而湧上喉嚨的那些話語也知道它們不能溢出阿鈴的喉嚨。

「看來這房子似乎發生過很多不吉利的事。」七兵衛摸著下巴說,「本來想找房東問個究竟,找了半天找不到人,好像慢了一步。那個狡猾的老頭子聽說這場風波後,馬上跑到王子地區的親戚家去了。算了,等風聲過了他應該會回來吧。」

這時,阿鈴感覺一旁有人的動靜。

雖然看不到影子也沒聽到腳步聲,更感覺不出體溫,但確實有人在身邊,阿鈴大致猜得到是誰會以這種方式出現。

「問鄰居比較快。」

七兵衛聽阿鈴這樣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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