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這天,五穀批發商筒屋一家以船屋第一組客人的身份來訪。

宴席預定自傍晚進行到晚上。西邊天空剛隱約染上紅光時,雙腳不便的主角大老闆便領著筒屋一家人的轎子隊抵達船屋。角助夫婦事前曾告訴太一郎夫婦,在宴席開始前他們想先為船屋的首航道賀。

角助夫婦讓大老闆坐在榻榻米房的大坐墊上,吩咐專屬下女負責照料,才跟在多惠身後參觀船屋。太一郎不能離開廚房,而且在宴會開始前他不想讓角助夫婦得知今晚到底會端出什麼料理,於是早早回到崗位。角助則不時發出讚歎並慰勞多惠,愉快地四處走動。

阿鈴跟筒屋的女兒阿園、兒子小丸起初也跟在大人身後參觀屋內,但小丸沒多久便看膩了,一會兒說要到河道釣魚,一會兒又說要到儲藏室玩捉迷藏,不停嚷嚷地四處亂跑,阿鈴跟阿園氣喘吁吁地在他身後追趕。阿藤大姨眼尖,發現這件事,她右手拿著糖果、左手握著一把稗子趕過來說:

「你們到河道旁撒稗子看看,會飛來很多麻雀和燕子哦。要在太陽下山前撒,小鳥才會飛來。小心別掉進河裡!」

幸好阿藤大姨解圍,阿鈴和阿園才能坐在河道旁舔著糖果望著小丸追逐麻雀和燕子玩。

「小丸,不要太靠近河邊!」

阿園大聲叮嚀小丸,真不愧是姐姐。嘴裡含著糖果竟然還能這樣大喊,簡直像變戲法。阿藤大姨給的是變色圓糖果,舔著舔著顏色會變。剛才阿園嘴巴大張斥責正要踩麻雀的小丸時,隱約見到她口中的糖果是紅色的。

阿鈴取出口中的糖果,是橘紅色。實在不可思議,這糖到底怎麼做成的呢?

「阿鈴,你搬到這兒會不會很無聊?」

阿園在小丸頭上敲了一記,回到阿鈴身邊歪著頭問。這女孩細長的脖子到下巴的線條很有女人味,將來一定會成為美女。河水的漣漪映在她的圓眼睛上。

「有點無聊。」阿鈴老實回答,「因為七兵衛爺爺不在嘛。」

「那個爺爺人很好。」阿園的口氣宛如在鑒定什麼,「一把年紀了還會陪我們賽跑。我家老爺爺連走路都走不好。」

「因為已經古稀了嘛,真受不了。」

「說的也是,實在受不了。」

兩人如此交談,姑且不論談話內容,阿鈴覺得自己彷彿已經長大了,在進行一場大人的對話。

「我阿爸帶來很貴重的掛軸說要給船屋當賀禮,等一下會打開給大家看吧。」

「什麼掛軸?」

「是惠比壽神在釣魚的掛軸,釣的是鯛魚呢,眼睛以下有這麼長的鯛魚。」阿園豎起雙手食指示意有一尺長,「聽說是吉祥物。」

「謝謝,角助叔叔總是這麼體貼。」

「我阿母說他只有體貼這點好。」

「我阿母也說過,阿爸要是像角助叔叔那麼體貼就好了。」

正確說來,阿鈴並沒有親耳聽到多惠這麼說,只是偷聽到阿藤向阿律轉述多惠這麼說過而已,此刻卻煞有介事地有樣學樣。嗯,這種對話,真的很像大人。

「阿鈴,你知道今天會端出什麼菜嗎?」

「不知道,阿爸不告訴我。他說要是告訴我,我一定會跟你說。」

阿園高高揚起嘴角,笑容像個成熟女人。阿鈴心想才幾天不見,阿園就學會了這種表情啊。

「那當然啦,伯伯都把我們看穿了。」

阿鈴回說:「嗯,看穿了。」接著不經意地望向小丸。小丸正不時撿起腳邊的小石子拋到河裡。他其實是想用小石子打水漂兒到對岸,但因為用力過猛,石子只撲通撲通地掉進河裡。

小丸身邊隱約可見穿著紅衣的人影。

阿鈴倒吸了一口氣,急忙站起。

是那女孩。紅底染白梅小碎花。那女孩站在小丸身邊也朝河道丟石子,石子利落地橫切水面,水黽似的輕快滑過水麵。

「喂,你!」阿鈴大叫。

糖果當下在口中轉了一圈,咕嘟落到喉嚨里,阿鈴嗖地喘不過氣來。

阿鈴想再大叫,張開嘴巴卻發不出聲音,只發出寒夜裡冷風吹過沒關牢的滑門縫隙時所發出的咻咻聲。

「阿鈴,你怎麼了?」

阿鈴喉嚨很痛,兩眼發熱,眼珠好像要迸出來一樣。

「阿鈴!」

阿園在阿鈴眼前舞動雙手,似乎在大叫什麼。小丸停下扔石子的手,看向這邊,在他身後依舊可見紅衣。紅衣女孩躲在小丸背後。阿鈴拚命想叫出聲,那孩子打算把小丸推進河裡。危險,危險——可是發不出聲。眼前逐漸發白,霧氣聚攏,頭在團團轉。

「阿鈴不好了!」

遠處傳來阿園的叫聲。

此時,有什麼東西像一陣風般快速地挨近阿鈴,把她整個身子抬起。阿鈴雙腳浮在半空,瞬間又倒轉過來變成頭下腳上。阿鈴腦里閃電般閃過一個光景:以前曾爬到押上宿舍院子一棵老櫻樹上,雙腳鉤在最下面橫伸出來的樹枝,像猴子一樣倒掛著又笑又叫,結果挨了一頓罵。

頭頂是河道地面,腳底是逐漸染紅的天空。阿鈴眼珠子發熱,張著嘴巴,鼻尖刺痛起來。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啪!有人的手拍著阿鈴的背部。阿鈴背脊咯吱作響。

啪!再一次,啪!

就像設有機關的玩具,阿鈴口中猛然飛出圓糖果,頓時恢複呼吸。她深深吸進一口氣,哇的一聲發出聲音。她並不想哭,卻聽到哭聲,阿鈴正覺得奇怪,才發現原來是小丸在哭。

那一陣風再度將阿鈴轉了個圈,阿鈴眼前可見條紋模樣的衣領,頭上傳來說話聲:「慢慢呼吸,要慢點。」

回過神來時,發現有個陌生男人抱著她,那男人正緩緩蹲下身,打算讓阿鈴站在地面。阿鈴想按照對方吩咐慢慢呼吸,卻只能像狗伸出舌頭喘氣那般呼呼喘氣。想哭,又想笑,但喉嚨很痛。想說話,卻只是不停咳嗽。

「阿鈴!」

阿園拋下已經停止哭泣卻滿臉淚痕的小丸奔過來。陌生男人望向阿鈴腳邊,伸手拾起一個東西。

「很少見呢,是青色的。」

男人手中捏著從阿鈴喉嚨飛出的變色糖果。

「難得看到可以變成青色的,不過你差點被這顆糖害死。」

阿鈴逐漸理解是這位伯伯救了自己,但還無法發出聲音,沒辦法向對方道謝。阿鈴不停咳嗽,阿園摟著阿鈴背部,像姐姐或母親似的向對方行了個禮。

「謝謝大人。」

陌生男人笑著說:「哪裡,沒什麼。」

他看上去年齡跟太一郎差不多。穿著條紋單衣,腰上佩著長刀短刃。身材很高,卻很瘦,仿如披著衣服的衣架,肩膀骨頭都突出來。剃光的額頭光潤油亮,看上去兩眼之間距離很遠。阿鈴覺得很像什麼,想了一下:像鮟鱇魚?

這位伯伯是武家人。他在這兒做什麼?

一旁的狗好像要回答阿鈴的疑問一樣「汪汪」地吠叫。阿鈴回頭一看,有隻大小跟阿鈴喜歡的紙糊狗差不多大小的白狗,正豎起耳朵睜著圓眼睛看著這邊。狗兒脖子系著粗繩,牽繩一端在地面上拖著。

「知道了,知道了。」救了阿鈴的那位陌生武士笑著呼喚白狗,拾起粗繩一端說:「好了,走吧。」

看來這位武家大人正帶著狗在河道散步,碰巧發現阿鈴被糖果哽住差點噎死。

「沒事了嗎?」他安撫頻頻搖尾巴催促的狗,回頭問阿鈴。

「是的,已經沒事了。」阿鈴總算可以說話,雖然聲音有點沙啞,但確實是自己的聲音,「謝謝大人。」

「哪裡,哪裡。」

武士跨出大步。他那光著腳趿拉的雪履已經磨損不堪,每走一步就掀開一下。狗兒高興得在他腳跟旁撒歡。

男人和狗沿著河道走向鄰家宅邸,阿鈴蹲在地面上目送。只見他拐過隨處剝落斷裂的寒磣木板圍牆,消失在宅邸北側。

「那人是阿鈴的鄰居。」阿園說,「你知道他是什麼人嗎?」

「阿母說過他是旗本。」

阿鈴摸著發痛的喉嚨,站起身來。她心想,最好不要說出阿藤大姨說過他是「窮旗本」這件事。

「回去吧?」阿園牽著小丸的手說,「還好沒被阿母他們發現,要不然一定會狠狠挨一頓罵。」

阿園突然覺得很累似的嘆了一口氣。慶賀宴席才剛要開始,她卻看似很想回家。

因此阿鈴也就沒說出心裡的疑問:呃,阿園,你看到小丸身邊那個穿紅衣的女孩了嗎?

總之女孩已經消失。河道上的漣漪看上去涼颼颼的,阿鈴打了個哆嗦。

「筒屋」這名稱在五穀批發商中是個很罕見的字型大小,在所有商家中也很稀罕。其實,這字型大小其來有自。

說起來「筒屋」本來並非字型大小,而是通稱。本來的字型大小很平凡,取自上上一代開業老闆的故鄉地名「三河屋」 ,而「筒屋」這個稱呼,正是到鋪子買五穀的客人開始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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