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阿藤大姨收拾阿鈴吃完的食案放到洗碗槽。四周非常安靜,座燈旁有兩隻小羽蟲,振翅的嗡嗡聲聽得清清楚楚。

這房子面對水路,所以羽蟲比高田屋宿舍多。阿藤大姨說過,恐怕要比以前提早一個月掛蚊帳,也曾憂心地低聲說:水邊雖然涼快,但蚊子一定也多,夏天夜裡有客人上門時,大概必須準備很多驅蚊木 ,這種東西往往是一筆無形的花費。她說這話時口氣里透著不解:「幹嗎選上這種水邊房子開鋪子?」這些時候總是令阿鈴感到不安。

阿鈴站起身,心想,睡前到阿母那邊看看也好。阿母應該在裡屋記賬。

這時,阿鈴突然察覺有人站在廚房門口。雖然只瞥見人影,看不清面貌,從髮髻看來似乎是個女人。

她當下以為是阿母。

「阿母。」

阿鈴叫了一聲,站在洗碗槽前背對阿鈴的阿藤大姨也回過頭,看向阿鈴注視的地方。

「老闆娘?」大姨也叫了一聲。

阿鈴眨著眼。剛才看到的人影已經消失。座燈的昏暗火光勉強照到廚房門口,廚房外的泥地卻一片漆黑。春天夜晚的黑暗總是特別濃稠。

漆黑中吹起一陣暖風,呼地吹進屋內拂過阿鈴的臉頰。座燈的火焰搖曳著。

「阿鈴,老闆娘在裡邊榻榻米房呢。」阿藤大姨邊用抹布擦手邊說。

「嗯,可是剛才我好像看到那邊有人。」

「是阿律從澡堂回來了吧?」

「是嗎?那我去向阿母道晚安了。」

阿鈴走出廚房在走廊上跑,母親的小榻榻米房位於通往二樓的樓梯後面。那是個四席半的小榻榻米房,賬房格子屏風內有矮桌、算盤和賬簿,所有用具一應俱全,阿母坐在那兒看上去很威風,令阿鈴感到很驕傲。

走廊上只在樓梯口擱一盞瓦燈,沒有其他燈火。有客人上門時,這盞瓦燈會換成蠟燭,那是因為燒魚油的瓦燈會破壞料理的香味,讓宴席氣氛顯得窮酸。等客人回去後,則會再點起瓦燈。阿先大媽曾叮囑過阿母:在這種小地方花心思省錢,是經營鋪子最重要的訣竅。

對阿鈴來說,阿先大媽相當於奶奶的身份,只是她比七兵衛爺爺小了十幾歲,不好意思稱她為奶奶,所以阿鈴都稱她「阿先大媽」。

阿鈴把手擱在紙門上,聽到小榻榻米房內有談話聲,是阿爸和阿母。阿鈴側耳傾聽,他們似乎在討論宴席菜色。

「所以用豆腐皮這樣包起來……」

「包起來送出去是可以,但是老人家如果不方便吃也不好吧。」

「就算是古稀喜宴,要是每樣料理都是軟食,其他客人也會吃得不盡興吧。」

兩人很熱衷地商量著。阿鈴決定不打攪他們,悄悄轉身回到樓梯下。

突然,她聽到有人走上二樓的咚咚腳步聲。

二樓只有儲藏室和被褥室以及兩間榻榻米客房。阿鈴一家三口住在樓下東側房間。阿藤和修太從高田屋宿舍通勤來船屋,沒有房間。而阿律起居的三席房間則在阿鈴一家人的榻榻米房隔壁。這時候到底是誰有事到二樓?

阿鈴急忙繞到樓梯下仰望二樓,隱約看到一雙纖弱雪白的孩子的腳,正登上樓梯往榻榻米房跑去。

阿鈴眨眨眼,無法確信剛才看到的景象。那是誰?這個家除了我,應該沒有其他小孩。

這時彷彿有人在眼前啪地拍了一下手,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對了,是那個扮鬼臉的孩子。那個不知是誰家的女孩。是不是她?

阿鈴跑上樓。二樓一片漆黑,樓下瓦燈已經照不到二樓。阿鈴平日怕黑,可是現在也顧不得害怕,只想趕快追上對方。

那雙光腳丫啪嗒啪嗒地跑到二樓後,阿鈴察覺有人咻地拉開右邊榻榻米房的紙門。原來在那邊!阿鈴跑了過去,畫著朦朧月色圖案的紙門,在她鼻尖前啪地關上。阿鈴用力拉開紙門。

房內因關上擋雨的滑門而漆黑一片,然而十席大榻榻米房內的東西阿鈴卻能看得一清二楚。

——真是的,我簡直變成貓了。

阿鈴居然能在黑暗中看到東西。仔細想想,剛才看得到紙門花紋也很奇怪,二樓根本沒有任何燈火。

耳邊傳來很大一聲「哼」。

阿鈴嚇了一跳,轉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扮鬼臉!」

有個小女孩坐在壁龕多寶台上晃著雙腳,黑暗中隱約發白的臉正對著阿鈴扮著大鬼臉。

阿鈴目瞪口呆,無法出聲。她目不轉睛地望著對方,女孩放下手不再扮鬼臉,卻撅著嘴瞪著阿鈴。那張臉正是阿鈴高燒不退、痛苦不堪時,在枕頭上仰望看到的臉。是同一個女孩。

「……你是誰?」

阿鈴好不容易問出口。女孩再度用鬼臉代替回答,這回扯下另一邊下眼皮。

「鬼——啦!」

女孩比阿鈴矮許多,瘦得只剩皮包骨。她穿著紅底染白梅小碎花的衣服,但衣服下擺短得可笑,露出枯枝似的小腿。

「你是誰家孩子?」阿鈴挨近女孩一步,問,「你從哪裡來的?住在這房子里嗎?你叫什麼名字?」

女孩不再扮鬼臉,雙手規規矩矩擱在膝蓋上,歪著頭望著阿鈴。阿鈴心想,簡直像跟一隻流浪貓講話:「來啊來啊,不用怕,來這邊,來這邊我就給你飯吃——」可是小貓只是眼睛發光一步步後退。

這時身後有人大聲呼喚阿鈴。

「是阿鈴嗎?」

阿鈴跳起來。回頭一看,只見阿藤大姨在身後舉著蠟燭,她也嚇了一跳,尖聲說道:

「阿鈴?是阿鈴吧?你在這兒做什麼?」

「大姨!」

阿鈴險些衝到阿藤大姨身旁,好不容易才待在原地。她回頭望向壁龕多寶台,可是那兒已不見女孩身影了。

「阿鈴,到底怎麼了?一個人爬到這麼黑的地方。」

阿藤大姨靠過來,有點粗魯地抓住阿鈴的手肘。阿鈴目瞪口呆,無法自檯子上移開視線,自言自語地問:

「大姨,你看到剛才那女孩了嗎?」

「什麼?」阿藤大姨皺著眉頭說,「女孩子?」

「她剛才坐在壁龕那檯子上,穿著紅衣,兩隻腳晃來晃去,還對我扮鬼臉。」

阿藤大姨高舉手中蠟燭,讓燭光照到壁龕。榻榻米房內出現一個圓形光圈,黑暗退到四方角落。

「沒人啊,阿鈴。」

「剛剛還在的。大姨沒看到嗎?」

「沒看到呀。」

阿藤大姨說完,舉著蠟燭挨近壁龕。燭光晃動時,阿鈴眼角瞄到從陰暗的房間角落匆匆跑開的白皙瘦弱小腳。

「啊!那邊!」

阿鈴用力拉扯大姨袖子。蠟燭傾倒,蠟淚滴答地落在榻榻米上。火焰搖搖晃晃地變小。

「燙燙燙!阿鈴啊,你不可以拉我呀。」

阿鈴奔向看見小腳的地方,但那兒只剩黑暗,阿鈴的腳丫子踩在冰冷的榻榻米上。

「阿鈴,你是不是睡迷糊了?」阿藤大姨笑著說。阿鈴雖然有很多話想說,卻想不出可以壓倒大姨爽朗笑聲的話。

「來,我們下樓。沒事到這地方來小心會碰到鬼。」

這時阿鈴腦中也點起了蠟燭。鬼?

「大姨,這兒有鬼嗎?」阿鈴像要撲到大姨胸前似的問道,「這兒是鬼屋嗎?大姨也看到鬼了?」

大姨舉起握著蠟燭的手往後仰,避開阿鈴。

「阿鈴,危險啊!」

「可是大姨……」

「這屋裡沒鬼。怎麼可能有鬼呢?這裡可是你阿爸和阿母新開張的料理鋪啊,不可以說不吉利的話。」

大姨斥責她。不過一看到阿鈴垂頭喪氣的模樣,她又恢複笑容摸摸阿鈴的頭,接著說:

「我說鬼會跑出來只是嚇唬你的,沒想到你怕成這樣,對不起啊。」

大姨伸出空著的手想牽阿鈴,阿鈴本想握住大姨的手,卻臨時改變主意跑到壁龕多寶台前。

「阿鈴?」

多寶台上沒放任何東兩。本來就是設計用來裝飾的,檯子深處還不到三寸,頂多只能擱個小花瓶或香爐。

不管女孩再怎麼瘦,真的可以坐在這兒嗎?

難道那孩子——不是坐著,是浮在半空中?

阿鈴感到全身冰冷,急忙跑回大姨身邊拉住她的袖子。

「哎呀,怎麼回事?阿鈴。」阿藤大姨笑著用蠟燭照亮阿鈴腳邊。

那天晚上阿鈴睡不著,一直在想鬼的事。鬼到底是帶著什麼樣的表情,又是怎麼出現的呢?在親子三人呈川字形睡在一起的小榻榻米房裡,此刻阿鈴睡在阿爸和阿母中間,總算有勇氣想些可怕的事。

阿鈴曾經聽過一些可怕的鬼故事。以前還住在押上宿舍時,每次碰到悶熱的夏夜睡不著覺,七兵衛爺爺總是在蚊帳內講鬼故事陪阿鈴睡。妖貓啦,狐仙附身啦,被踩到影子而死去的女孩啦,擅長游泳的武士被含恨而死的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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