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是啊,阿鈴睡著了。睡著——睡著——應該睡著了的——

「這兒是哪裡?」回過神來時,阿鈴發現自己走在陌生的暗處。

四周霧氣瀰漫,冷颼颼的。眼前雖不像夜晚那般漆黑,但也不見陽光。這地方感覺很寬廣。但是因為霧很濃,阿鈴只能看到自己的鼻尖,回頭望也看不到方才走過的道路。

附近不知什麼地方傳來河流的潺潺水聲,那水聲不快,緩緩的,聽得見流水在河灘碰到小石子的聲響。

對了,腳底都是小石子。有大石子,也有小石子,每顆都是沒有稜角的圓石子。是河灘石啊。

嗯?河灘?阿鈴暗吃一驚,停下腳步。

難道……難道這兒是冥河河灘?

難道終於來了?難道人死時都是這樣不知不覺地來到河灘?

阿鈴止步蹲下。七兵衛爺爺經常講有關冥河河灘、閻羅王的事給阿鈴聽。他說:阿鈴,不準說謊,不準給人添麻煩,存心騙人,因為閻羅王都在仔細看喲。

阿鈴不想聽河流的潺潺水聲,用雙手掩住耳朵。如果就這麼抱著膝蓋睡著了,不知道會怎麼樣?醒來時會不會又回到船屋的被褥中呢?好,就這麼辦。

本來因為高燒滾燙的身子,現在覺得有些發冷。肚子餓極了,雖然不覺得累,卻渴得不得了。

啊,不能光想這種事啊,要睡著。閉上眼,睡覺。那樣就可以回去了——

「喂——」

大霧彼方傳來悠閑的呼喚聲。

「喂——蹲在那邊的,那個穿紅衣的孩子。喂——」

是在叫我啊。阿鈴抬起頭。阿母聽驅邪師說紅色可以驅邪,才特地幫她穿上這件通紅的睡衣。

白霧緩緩流動,視野突然開闊起來,一望無際的遼闊河灘中孤零零地燃著一堆火,火堆旁坐著個黑色人影。正是那人影在招手呼喚阿鈴。

「喂——過來,來這兒暖暖身子。」

是個老爺爺在叫她。不過那聲音阿鈴沒有印象,阿鈴認識的人裡頭,沒有老得會在冥河河灘相遇的老爺爺,至少現在想不出來。

「很冷吧?這霧很冷的,過來這邊坐。」

阿鈴慢吞喬跨出腳步,挨近火堆。呼喚的老爺爺大概想讓阿鈴安心,臉上掛著親切的笑容,用手示意阿鈴坐在火堆旁。

「請問……」

「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是個非常親切的老爺爺。他的下巴瘦削,有著下垂的八字眉,年紀看起來很大了。到底幾歲了?大概有八十歲吧?身上穿著洗白了的細條紋衣服,系著邊緣磨破了的腰帶。腰間插著一根棕褐色的煙管,把手上還刻著一條龍。那條龍一圈圈地盤繞在上頭。

「我叫阿鈴。」

「阿鈴嗎?這名字很好聽。你先坐下暖暖身子。」

老爺爺的臉上堆滿了笑容,但是阿鈴還是鼓不起勇氣正視對方。她小心翼翼地隔著一段距離坐下,火堆很溫暖,火焰的顏色明亮、美麗,木柴燃燒爆裂的聲音也足以壯膽。七兵衛爺爺從來沒說過冥河河灘有火堆呢。

「你放心。」老爺爺突然說,臉上的笑容更深了。

「放心?」

「你迷路了,糊裡糊塗地來到這兒,正不知該怎麼辦吧?這兒的確是冥河河灘沒錯。」

阿鈴心頭打戰,情不自禁地用手臂環抱胸口。

「所以我才叫你放心,你不用那麼怕。阿鈴可以回去。迷路來到這兒的人,還未到該渡河的時候。」

阿鈴第一次聽到這種事,睜大眼睛問:「真的?」

「嗯,真的。真正該渡河的人不會來到這兒,他們一開始就會出現在渡口附近。」

渡口——也就是冥河渡船口。

「真的嗎?我真的可以回家?還不會死嗎?」

「嗯,沒事的。」

老爺爺重重地點頭,眯著眼望向阿鈴身後,像是要看透濃霧彼方。

「偶爾有人會像你這樣,臨死前……魂魄離開身體,輕飄飄地飄到這兒。很不可思議吧。」

「我以前沒聽人說過。」

「這不是該說給孩子聽的事。」

老爺爺把手伸到火堆旁,沙沙地摩擦手指。

「你也這麼做做看,暖暖身子。等你全身都溫暖了,就可以回到原來的地方了。」

阿鈴重新換個位置,挨近火堆。

「喂,喂,不要太靠近。」老爺爺笑了出來,「頭髮會燒焦,你會被燙傷的。」

火焰的確差點燒到鼻尖。好熱!阿鈴叫了一聲,雙手按住鼻子。

「餚吧,我不是說過了。」老爺爺目不轉睛地望著阿鈴映著火光的臉,問,「咦……阿鈴……你說你叫阿鈴吧?」

「是的。」

「看你的長相……難不成你是那個搬到高橋家的女孩?四周圍著河道,長坂大人宅邸隔壁那棟屋子的……」

他指的應該是船屋。阿母也確實稱呼過鄰居武家大人「長坂大人」。

「嗯,是的,十天前剛搬過來。」這回換阿鈴注視著老爺爺了,「爺爺,你認識我?」

「不,不。」老爺爺不知為何突然慌張地搖著大手,挪了一下位置,離火堆稍遠一點。

「可是,爺爺說是高橋家……那,爺爺知道那房子?」

「啊?嗯,知道啊。」

老爺爺四下張望,往火堆另一方移動,阿鈴也看向那邊。

鋪滿石子的河灘上有個水窪,形狀呈現完美的圓形,簡直就像一面鏡子。老爺爺正在探看那水窪。

「那是什麼?」

「嗯,這個啊,跟窗口一樣。」老爺爺凝視了水面一會兒,抬起眼,目不轉睛地望著阿鈴說,「是緣分嗎……不,正因為如此,阿鈴才來到這兒嗎?」

對方好像話中有話。阿鈴站起身,迅速來到老爺爺俯視的水窪旁。可是水面上什麼都沒有,只見清澈的水。

「這不是窗子啊,只是個水窪。」

「這不是阿鈴該看的東西。」老爺爺溫和地阻止她。

「這水窪,是爺爺的?」

老爺爺舉起瘦骨嶙峋的手抓抓下巴。

「也可以這樣說。」

「那爺爺可以看到什麼呢?爺爺在這兒做什麼呢?」

「跟阿鈴一樣,也是迷路了,在這兒休息。」

可是爺爺看起來對這兒很熟悉,不慌不忙的,根本不像是迷路了。

不知是不是抵擋不了阿鈴強烈的視線,老爺爺低聲說:「哎呀哎呀。」抱起手臂,又說,「爺爺有時會來這兒歇口氣。」

「歇口氣?」

「嗯。爺爺啊……抓了個壞人,為了不讓那個壞人繼續做壞事,要牢牢看住他。」

阿鈴說出最先浮現腦海的想法:「爺爺是官府的捕吏?」

老爺爺搖頭答道:「不是,不是捕吏。只是那個壞人只有爺爺才抓得住。」

阿鈴聽不懂。不過,倒是聽懂了老爺爺不是捕吏這件事。況且對方看起來一點也不凶,倒像是附近的大好人房東。

「可是,爺爺也會累啊。」老爺爺搔著頭,繼續說道,「所以有時候趁那壞傢伙睡著時,跑到這兒來對著火堆取暖。」

「跑到冥河河灘來?」

「嗯。其實啊,我早就可以到河的對岸去了……每次都這麼想,在這兒發發獃,當做休息。」接著,他又望向水窪。

阿鈴靈機一動,說:「爺爺,難道這水窪可以照出現世的事?可以照出爺爺抓的壞人?是這樣吧?爺爺看水窪是為了監視壞人吧?」

「阿鈴真聰明。」老爺爺佩服地說,「不過,阿鈴是看不到任何東西的。」

阿鈴再度探身俯視水窪。

真的,什麼都看不到。但這水很清澈,好像一塊平坦的玉,就算用手去摸,也許都不會起漣漪。

阿鈴迅速用指尖沾了水,水面震動了一下,出現了圓形的波紋。原來只是普通的水啊。

水很冰冷,讓阿鈴想起自己口渴的事。她不經意舔了指尖的水滴,心想,這水甜嗎?

「哇——」老爺爺突然大叫,「你做了什麼?你剛剛做了什麼?阿鈴!」

阿鈴含著手指莫名其妙地問:「什麼做了什麼?」

「你喝了這水?」

老爺爺指著水窪。

阿鈴點頭:「也不算喝水,只是舔了一下。」

「舔了也一樣。」老爺爺單手捂著臉,「哎呀哎呀……這孩子膽子真大。這樣會惹來麻煩的。不過……也許這樣比較好?嗯,也許是吧。」

老爺爺嘀嘀咕咕的。阿鈴仔細看著舔過的手指。自己做錯了什麼嗎?

「咦?」老爺爺發出驚嘆,又俯首探看水窪,接著回頭望著阿鈴說,「原來如此啊,阿鈴已經……那麼,說來說去反正都會看到。既然如此也許沒問題。」

「爺爺,你在說什麼?」

老爺爺重新坐在河灘石子上,挺直背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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