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鋪子正面寬三十六尺,二樓南側有兩間客用的十席大榻榻米房。跟武家宅邸毗鄰的牆壁沒有窗戶,但南側窗口可以俯瞰南邊河道。太一郎手擱在欄杆上探看,只見河面如鏡,兩三隻野鴨悠閑地在水面划動,鸕鶿潛入水中又浮上來吃著餌食。

武家宅邸的主人名叫長坂主水助,是小普請組 的旗本,據說年齡將近四十。宅邸格局還算不錯,但自從上一代加入小普請組以來工作一直沒著落,經濟說不上寬裕。老房東如此直言不諱。料理鋪跟茶館不同,少有客人叫藝妓來作陪取樂,但多少也會傳出歌舞樂聲,既然是商家,客人進進出出當然熱鬧。老房東說:只要年中、年末記得送禮,向長坂大人打聲招呼就沒問題了。

「也許對方求之不得呢。」

老房東用耳背的人特有的大嗓門如此說,太一郎聽得提心弔膽。他從二樓南側窗口悄悄側身打量,隔著貧瘠樹林,長坂大人的宅邸鴉雀無聲,沒有任何動靜。當望見宅邸屋頂那些需要修繕的凌亂瓦片時,太一郎暗忖,老人說的應該沒錯。

如果此地開了料理鋪,西鄰緊湊並排的那些小商鋪也多少能得到好處,因此眾人都笑臉可親地觀望著跟在老房東身後環視鋪子四周、進進出出的太一郎和七兵衛,這點令太一郎覺得寬心。儘管其中有人時而交頭接耳,也有人皺眉搖頭,不過這種小事也是沒辦法的吧。

太一郎和七兵衛看過鋪子後,暫且不急著回覆,第二天太一郎再帶多惠來看鋪子。多惠用她那雙滴溜溜轉的眼睛裡外查看,最後背向小名木川,雙手叉腰筆直站著,仰望鋪子說:「這鋪子簡直像一艘船,跟野鴨和鸕鶿一樣孤零零地浮在河上。」

這句話令太一郎決定租下這家鋪子。是啊,就像一艘船。不是很合適嗎?正是往後將載著我們一家人往前行駛的船。鋪子名字就叫船屋不是很好嗎?

是的,船屋。這名字彷彿早就取好一樣,不是很恰當嗎?

——船屋。

阿鈴在被褥里翻個身。是的,這兒是船屋,是我們的新家,也是新鋪子,七兵衛爺爺和阿先大媽都不在這兒。阿爸和阿母自從搬家以來每天忙著鋪子的事,天還沒亮就開始工作,夜深了還在燈火旁湊著頭商討,一直忙著準備開鋪子的事。

結果我卻病倒了。

到今天已經是第五天了,高燒還是不退。阿鈴只能喝水,整個人瘦了一圈,整日昏睡。阿母哭喪著臉來看護病人,但是現在是鋪子的關鍵時刻,她也不能成天陪在自己身邊。阿先大媽也時常過來探病,七兵衛爺爺每天跟醫生來一次,每當醫生皺眉搖頭,爺爺也跟著搖頭,垂下他那蓬亂的眉毛。

——原來我真的快死了啊。

町醫生總是避著阿鈴討論她的病情。

他說:「退燒之前,就看這孩子的身體能不能撐得過去,輸了就會死,贏了就活得下去。畢竟連我也判斷不出到底是什麼病。雖然很可憐,但目前也只能讓她睡暖和一點,讓她多喝水,再觀察看看……」

阿母一直陪在阿鈴身邊,但今天阿母身子也不舒服。阿母很擔心自己,只是身體撐不住。

對不起。

阿鈴很傷心,昏沉沉地流著淚時,突然有人伸出手,抓起從阿鈴額上滑落的手巾為阿鈴擦眼淚。

阿鈴想睜開眼。准在身邊呢?爺爺嗎?阿先大媽嗎?阿爸很忙,不到晚上不會來這兒。難道是醫生來了?

不知是誰的手在撫摸阿鈴的額頭。對方的手很冷,冰冰涼涼的,很舒服。

——是阿母嗎?阿母身體好點了,起來看我了嗎?

阿鈴努力想睜開雙眼。她拚命轉動眼珠,臉頰抽動,彷彿滾動圓木般讓沉重的身子仰躺,想看看身邊那人的臉。

那隻冰冷的手離開額頭。阿鈴像追趕對方的手似的好不容易睜開雙眼。

有個黑影籠罩在仰躺著的阿鈴頭上。好像不是大人。是個跟阿鈴差不多大的人影。

——是誰?

那人影像是要回答阿鈴內心的疑問,彎下身來,在阿鈴眼前探出臉。阿鈴終於看到了對方。

是個小女孩,對方比阿鈴還小,而且那孩子——在扮鬼臉。

持續的高燒讓阿鈴眼前始終霧茫茫,她抬起沉重的眼皮眨了眨眼,以為自己看錯了。

可是再怎麼睜大眼睛,在阿鈴頭上探出臉的那孩子,怎麼看都在扮鬼臉。

——是做夢?我在做夢嗎?

我一定在做夢。怎麼可能有人特地在病榻上的阿鈴枕邊扮鬼臉呢?家中沒有這種年紀的女孩。七兵衛爺爺也說過,搬到船尾後阿鈴會失去玩伴,很可憐,令他很掛意。

那張臉很陌生。對方因扮鬼臉只露出眼白,看不清長相,但的確不是在押上一起長大的阿弓。阿弓就算扮鬼臉,阿鈴也認得出來,她們兩人的交情很好。對了,阿弓現在不知道在做什麼,開始去學針線活兒了嗎?

可是這孩子到底是誰?她也不是三個月前那個在高田屋只待半個月、一個臉色不好的女人帶來的女孩。那孩子比較瘦,而且眼神很壞。阿鈴雖然努力想跟那孩子交朋友,但對方脾氣暴躁。她想要阿鈴珍藏的可愛紙糊狗,阿鈴不肯,結果她竟然揮舞著頂端燒得通紅的火箸在家中追趕阿鈴,因此七兵衛爺爺才趕走她們母女。那次阿鈴真的嚇了一跳,第一次碰到有人拿火箸威脅她,而且也是她頭一次看到七兵衛爺爺表情兇狠地怒斥小孩子。

「我很抱歉,但你們不能繼續待在這裡了。」

七兵衛爺爺大聲斥責過後,向那對母女說明。

「我很高興你聽聞風聲前來投靠,可是這裡跟以往不同了,家裡人多,也有女人家和孩子,我們不能收容會隨便傷害其他小孩的孩子。」

於是,那對母女便跟來時一樣抱著個布包離去,當時那個母親用憎恨的眼神瞪視著阿鈴,阿母察覺後慌忙把阿鈴趕進家裡。

——用那種眼神瞪人,萬一被詛咒就不好了。

是的,阿母當時真的很害怕。所以我生病後,阿母一直哭著說,果然是那個被趕出去的女人為了報復而向阿鈴作祟,結果遭阿爸罵了一頓。

阿鈴昏昏沉沉地想著這些事,回過神來時,扮鬼臉的女孩消失了。阿鈴眼中又只能矇矓地看到天花板的木紋。啊,我果然是在做夢,可是那孩子到底是誰呢?

當阿鈴再度睜開雙眼時,醫生已坐在枕邊,用帶著藥味的手觸摸阿鈴的胸部。醫生看上去跟七兵衛爺爺同齡,一張臉皺巴巴的,怎麼手卻這麼細皮嫩肉?

「來,深呼吸一下看看。」

聽醫生這麼說,阿鈴吸了一口氣。胸膛深處發出呼嚕呼嚕聲。阿鈴覺得自己體內有一個更小的阿鈴,像轉動腳踏水車的白老鼠一樣拚命地奔跑,想儘力保住阿鈴的性命。呼嚕呼嚕聲就是那個小阿鈴的呼吸聲。

醫生向一旁的阿母交代許多關於湯藥和湯婆子的事,又摸摸阿鈴的頭才離去。今天七兵衛爺爺好像沒有一起來,阿鈴有點失望。

阿母替她換了衣服,阿鈴覺得清爽多了。阿母臉色很壞,她一定是強忍著不舒服特地起身照顧阿鈴。

阿母撐著阿鈴起身喝湯藥時,阿藤大姨竟然走進榻榻米房,嚇了阿鈴一跳。大姨雙手抱著湯婆子以免湯婆子冷掉。

「阿鈴,你好啊。身體好點沒?」

阿藤大姨換過阿鈴腳邊的湯婆子,笑嘻嘻地問阿鈴,不等阿鈴開口,又自顧自回答起來:

「你馬上就會好起來。醫生也這樣說。」這是阿藤大姨的習慣,每次總是一個人自問自答。不過阿鈴很喜歡阿藤大姨,所以一點也不在意。

「阿姐,我覺得阿鈴好像有點退燒了,你覺得呢?」阿母問。

阿藤大姨粗糙的手掌撫摸著阿鈴的額頭說:

「啊,真的,好像沒那麼燙了。」

「是吧,不是我多心吧。」阿母明顯安心下來。

阿母還未嫁給阿爸之前就已經跟阿藤大姨很要好。阿藤大姨比阿母大了約十歲,聽說阿母剛進高田屋做事時很受大姨照顧。阿藤大姨從基本事項教起,教了阿母很多事,所以阿母直到現在仍叫大姨「阿姐」。

決定租下船屋時,阿母曾拜託七兵衛爺爺把阿藤大姨借給她,說阿姐不在身邊的話自己沒信心掌管鋪子。可是不管怎麼拜託,七兵衛爺爺就是不答應。阿母那麼拚命拜託,為什麼七兵衛爺爺不肯答應呢?阿鈴覺得奇怪,也有點生氣。

在搬來船屋之前,阿鈴偷聽到七兵衛爺爺對阿爸這麼說——

「你應該知道我為什麼不答應多惠吧?」

「是,知道。」

「阿藤在身邊的話,多惠一定凡事都依賴阿藤,這樣不就變成阿藤像是老闆娘,多惠反倒是下女總管了。阿藤個性直爽,還不至於不知分寸,不過要是阿藤一直跟在多惠身邊,多惠恐怕永遠都無法成為獨當一面的老闆娘吧?」

「我也認為這麼做對她不好。」

「其實,要經營船屋,最好盡量僱用新傭工,但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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