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亡者之湖 一、復活

靈魂的力量究竟有多大?

答案是一塊錢。

在仙都芮拉一塊錢可以買很多東西,因為我們用二百一十六分之一盤司的小金幣,一塊錢就是一點四五克金子壓成一個十四毫米直徑的餅,背面是性感的大仙女艾露妮,掌管生死的聖天使;正面是二十五歲登基時候的辛格爾德國王陛下,一個很英俊、留著小鬍子的年輕人。

一點四五克對於一個活著的人沒什麼了不起,但是對於我來說就是極限了。很不幸我剛剛被人殺害,現在我身上插著一把一百四十公分長、七公分寬的大劍,穿胸而過,那裡還在汩汩流血呢。

什麼?你問我為何如此介意劍的尺寸?要是那麼大一把劍插在你的身眼上,你會比我還介意!死亡的擁抱甜蜜降臨,魂靈失卻了軀殼,飄浮在空氣里,世界一片蒼茫。沒事我絕對不想舉起一塊錢。

「弗勒醫師,救活他!」

辛格爾德國王陛下、王子殿下和我的未婚妻娜娜一起對著匆匆趕來的聖心會首席醫師珊珊·弗勒尖叫。珊珊是喘著氣,背著急救箱從很遠的地方趕來的,見到我的屍體,她的瞳孔收縮了。

說到這裡應該交代一下頭緒。

我卡迪南是刺客與刺客之子,為國王效力。辛格爾德陛下非常信任我,他七歲的兒子,小王子路德殿下崇拜我,拿我當真正的英雄來標榜。我為了救他而死,死而無怨。

本來我可以享受奢侈舒適的生活。

我的未婚妻娜娜可是一位女領主,軍團首長,大法師,大元帥。她又漂亮,又有錢。因此我非常愛她。儘管她有嚴重的暴力傾向,但是跟下半輩子不用幹活相比,這只是一個很小的問題。每天娜娜的穿著打扮佔據著《仙都日報》一個專版,大眾媒體一致認為,她是完美無缺的。如果一定要找個缺點,那就是她的男朋友不太好,簡直就是慘不忍睹。好花還要綠葉襯,我越差,就顯得她越好。

擁有一頭紅捲髮,穿著方格襯衫和破牛仔褲,站在那裡背著急救箱喘氣,被上述了不起的人圍著叫喊,弱勢在強權下如暴風雨中小草的辛苦女人,是醫術超群的珊珊·弗勒,哦,她是我青梅竹馬的朋友。

我們僅僅是朋友。從六歲起我們幾個就都認識了,我們的關係是這樣的:娜娜把我打傷——珊珊把我治好——娜娜再次把我打傷——珊珊再次把我治好……如此循環,一不小心就是十幾年。她成了聖光醫學院的天才美少女,而我是她的試驗體。

珊珊走過來,抓住劍柄用力搖晃。那把劍本來就很大,現在傷口像是一個洞,血泛著紅色的泡沫往外噴。周圍的人一起緊張得尖叫,娜娜捂著小王子的眼睛,太血腥了,少兒不宜。珊珊眉頭都不皺一下。然後她把那把巨大的劍抽出來,噹啷一聲丟在地上,說:「沒救了。」

所有的人一起對著她大喊:「做點兒什麼!」

官僚主義害死人。

「那好吧。這或許有點兒用。」珊珊於是打開急救箱,拿出針和一卷銀色的線,開始縫合我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她的手藝真好,血立刻就不流了,而且一點兒也看不見線頭。

大家都很激動:「有希望?」

「不!」她說,「怎麼可能?洗白白想法復活去吧。」說完她就走了,吃早飯去了,留下我們在那裡乾瞪眼。

臨走的時候她瞥了我一眼,就好像能看見我一樣。但是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剛死的靈完全透明,除了天使,誰也看不見。對於她的態度我很生氣,因為她不傷心也不著急。

我死了啊!我們不是最好的朋友么?還有比這更大的事嗎?

珊珊代表的是當前醫療界最高水平,既然她說我沒救了,就只好洗白白復活去吧。

在我們仙都芮拉,橫死並不代表終結。仙都芮拉的意思是諸神庇護之所,只要靈魂不滅,屍身完好,就有一絲希望復活。

馬車疾馳,車輪揚起滾滾塵土。國王命令皇家衛隊運送我的屍體到聖光大教堂,抵達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一路上我不停聽見白狼的嗥叫聲,沒有形體的幽靈狒狒一樣舉著前爪,沒有品味地尖叫。它們不能看見整個世界,只能看見自己想看見的東西,記得自己想記得的那一點兒事。死亡逼瘋了很多人,再怎麼尖叫,生者也聽不見,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或許這種被遺忘的感覺才是世界上最大的痛苦吧。

幸好這些恐怖的事和我無關。

我只盼著趕緊復活,然後和娜娜一起吃早飯,忘了這些可憐人。好幾天吃不到她家廚子的菜,我死了胃裡都沒油水。

天亮時分,聖潔的晨光爬上了教堂的大理石台階。大門在身後敞開,一些不怎麼虔誠的僧侶穿著白色的祭司長袍因為早起而罵著街走了進來。白色,象徵信仰;長袍,象徵不被世俗約束;大肚腩,象徵生活很好。

他們手裡拿著聖水瓶子四處灑,一面亂潑一面嘟囔著:「這裡總是有些該死的幽靈!」他們懶洋洋地,明顯有人還沒睡醒,「國王陛下說為某人祈福。這混球到底是幹什麼的?還蓋著臉呢。」

被聖水潑到的無辜幽靈就跟遇到硫酸一樣尖叫著四散奔逃,我也跟它們一起沒頭沒腦亂跑。這混球幹什麼的?我真想抽他。有個很高大的幽靈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一把拉住了我:「別過去!」

「幹什麼?」我推開他。他的影子蒼白而模糊,嗓音陌生,我不認識他。看樣子,他死了有幾天了,形體都模糊了。

國王帶著小王子來了,他們兩眼紅腫,為我的苦難哭過。我很感動,不枉我家世代為皇室盡忠,橫死街頭。我趴在地上跪拜,高聲喊著:「陛下,陛下,我在這裡!」

國王和小王子目不斜視地從我手上踩了過去。那個高大的幽靈說:「省省吧。他們是看不見你的。聽我說,別過去……」

「滾開!」我不理他,跟在國王身後。

一聲鑼響,我就像子彈一樣倒飛出去,貼在牆上。有個僧侶高舉祭祀用的銅鑼,大聲說:「潔凈之地,惡靈退散!」

那個高大的幽靈依然試圖阻攔我:「我告訴過你的!」

憤怒,我就是要復活的靈魂啊,讓我退散了復活誰去?這些白痴!等我活過來一定要好好修理他們。國王登上台階,四周的胖子們一起高歌,整個大殿充滿胖子們牙疼的聲音。滿地都是聖水,我渾身冒煙,疼得四處亂蹦。誰說死了就不會受傷,沒事我再也不來教堂。

「開始吧。」國王下令,「復活他。」

冰冷而英俊的面孔上蓋著白布,通體散發著寒氣。珊珊的針線活是完美無缺的,我就像是睡著了一樣。

「儀式開始!」伴隨著領頭的胖子清脆的咳嗽聲,數十名僧侶高聲齊唱:神聖的太陽,神聖的王!我有些頭暈眼花,大概是緊張,要不就是聖水熏的,但是一點兒活著的感覺都沒有。多麼高深的咒語呀,當年發明這種復活儀式的人一定是個詩人。

十分鐘後,歌聲停止了,我還是沒有復活的感覺。

胖子說:「這首歌是頌揚您的功德的,陛下!」

我撲倒在聖水中。國王無力地說:「第二首第三首都省了吧!」

「夠啦!」小王子路德很生氣,「不要再浪費時間!我們起個大早不是來聽歌的,現在小南哥哥的屍體還躺在那裡,復活他!」

「謹遵旨意,我的殿下。」胖子急忙讓僧侶們在我周圍圍成一圈,諂媚地說,「也請陛下放心,我們有三十人,都是最好的聖徒裡面最好的。只不過……」他一臉欠抽的樣子將臉湊過去,「陛下,真是難以啟齒。但是您得供奉點兒金錢,即使是聖職者,也不能做無本的買賣呀,這是對神明的褻瀆。請您理解,就是個形式,嘿嘿……」

無禮!大膽!貪婪!我驚訝於他們要錢的方式,我以前怎麼沒有想到呢?這些衣冠禽獸!聖徒都是這麼胖起來的嗎?

一個金幣從小王子手裡彈出來,落到地毯上。

胖子愕然,小王子說:「就是個形式。」

胖子翻白眼,顯然很不情願。但僧侶們也只好開始吟唱,這一次鐵定不是讚歌,複雜的咒語帶著某種神秘的力量在大殿回蕩,我沒來由地餓了。是的,我還沒吃早飯,死前跟人打了兩天兩夜,也沒時間吃飯。但是死了的人也會餓,難道不是很奇怪嗎?

半個多小時過去了。

我再也不感到興奮。在自己的屍體上滿懷期待跳過一千多下之後還會興奮的話,那是傻子。如果我手裡有一根跳繩,大概看上去還不會那麼傻。胖子開始流汗,國王和小王子的臉開始抽筋,但是忍住沒有發火。

難道一個復活儀式真的會這麼長嗎?我從來都沒聽說過!吟唱聲中夾雜著某種類似於鼾聲的低沉韻律,我吃驚地看到一個鼻涕泡從某僧侶的鼻孔里冒出來。我小心翼翼地飄過去,他嘴角帶著甜美的微笑,輕聲囈語:「太太……」

我竭力控制住自己想要尖叫的情緒,這個不要臉的傢伙一定會遭報應的!憤怒使得我擁有了微薄之力,我用力一戳那個鼻涕泡,鼻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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