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悶棍與冰霜新星 二、探監

還有人比我更倒霉么?

我跟每一個人說,嘿,我是無辜的。一路上,我跟新來的法警說,跟半身不遂的郵遞員說。我還看見幾個遇難者,在我心目中這是一次不幸的事故,但是他們所待的區域掛著一塊牌子——受害者及其家屬席位。他們特彆強調這不是天災,是人禍,而且保險公司一樣拒絕賠償。

「這不能怪我,你們幾個當時在場,嘿,幫我說句話啊!」

他們都坐在輪椅里,像白痴一樣流著口水,用惡毒的眼光看著我,對我豎起中指。他們的妻子、二奶和小姨子一起對我吐口水,吐得我像丐幫幫主,她們還用偷偷帶來的蔬菜打我。

她們的情緒我可以理解,生活嘛,總會有大起大落。但是,我真的是無辜的……

一大群人一起湧上來圍著我說,我們知道你是無辜的。但是你得死。因為現在經濟不景氣。你死了就是大新聞,可以創造很多就業機會,從檢察院的就業新名額、醫院,一直到木匠都有活兒干。保險公司強烈呼籲剷除此國賊,那些墨水、辣椒粉和粘合劑的生產廠家一致要求我死,連牛皮紙的廠商都說我有罪。

我問:「為什麼木匠也跟我有關係?」他們就帶我參觀了如今的仙都廣場。

仙都廣場是王國首都仙都城最氣勢磅礴的地方,就在城門入口。在寬闊的橋樑廣場中央,正對城堡大門和山牆,噴泉和水道環繞,廣場四周矗立的都是極其宏偉的巨型雕像。

一個精靈仙女的雕像底座上刻著紀念她的銘文:「你的心如利箭,勇敢地前進吧,我的朋友!」短短的幾句話擁有強烈的渲染力,立刻使人置身於傳奇色彩當中。最末有帶括弧的小字,不仔細看不容易發現:愛國女子,仙都692年死於車禍。聯合署名的是交通部長、農林局長、出租馬車聯合行會會長、商會會長、內閣議員……我的上帝,她少說和四十多位官員有關係,難怪已經可以稱為愛國。

在她的雕像下面,木匠們忙著給我造絞刑架,而我自己在看著他們修。工程很大,因為檢察院給了很多錢。我將在本城最繁華的地方被絞死,因為在這裡能讓比較多的人看著我死。

原本乾淨的街道四周貼滿了廣告和海報,大意基本相同:朋友,您有沒有恨過誰?XX牌毒墨水、軍用辣椒粉、超級粘合劑外加牛皮紙,是您居家旅行、殺人越貨的必備良品。

木工兄弟會的主席親自跑來問我:「您對這個檯子滿不滿意?」他用手一推開關把手,絞架下面的翻板開了,發著「咯吱咯吱」的聲音在那裡晃來晃去。我將從這裡一腳踩空,用脖子表演盪鞦韆的絕技。

我說:「太高了。」

他說:「不這麼高吊不死。」

我說:「是你要死還是我要死?再低五米無妨。」

他說:「那就不是絞刑,是坑殺咧。我們秉承檢察院的美意……」他說著嘬了一下手指上的油膩,我認為我來之前他正在吃燒雞。他給我看他簽的合同,看上面的達標要求,說:「要您死得富麗堂皇,死得高高的!先用繩子勒,然後直接架上柴火燒,最後將您的骨灰撒進江河,與仙都的大地同在,成為不朽,盡量讓更多的人都能夠看見。」

我說:「哦,那麼長時間,太痛苦了,觀眾們會沒有耐心的。」

他說:「這您不用擔心,把您燒成灰的過程中我們準備了二十四個跳舞的小妞,以免等待時間過長大家不耐煩。現在節目正在加緊排練中,即將點燃您屍體下面柴堆的長跑健將已經在凌晨舉著神聖的火炬從臨鎮出發。」

我對他們的輕率表示不滿:「臨鎮是不是太近了一點點?」

他說:「是太近了一點。本來我們設計從精靈國首府永生森林出發,跑到大陸最南端的地精都市普爾斯馬特城,再坐船回東部經過侏儒現代城……那樣可以取得最佳的宣傳效果。」

我無語,和我買墨水、辣椒粉幾乎是一條路線。難道這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他繼續說:「但是檢察院不同意,主要是大檢察官本人不同意,她說晚飯後必須絞死您。這樣還能搞個篝火晚會,最高檢察院為此還特批了一百個禮花彈,哈哈……」

然後他問我是不是夠周到,我點頭,已經不能再周到。我幾乎可以看見這位木工兄弟會主席跟大檢察官共同計畫美好明天,一起分錢,花掉國家公款的景象。曾經有人說木工兄弟會是一個邪惡的組織,我不信,現在我信了。

不過那些膀大腰圓的騎士不這麼想,他們說時間到了,我說想再待一會兒,他們不同意。他們強行拉我的時候一點兒技術含量也沒有。我被關回牢房,但是這一次換了房間,沒有歡呼,沒有夾道歡迎了,是個很幽靜的單人房間,甚至警衛都在很遠的甬道口外把守,不會有任何騷擾。典獄長告訴我,這是頭號重犯才待的地方,不光要罪行累累,還要很有面子。

我看了看屋子,有點兒陰暗,因為只有一個高高的天窗。除此之外就很不錯了,有廁所,有沙發,有小書桌,地上有塊漂亮的地毯,還有一箱酒可以隨便喝。

「您請便。」典獄長臨走時說,「喝醉了自己不覺得痛苦,如果能發發酒瘋,我們也會覺得絞死您的時候很有看頭。」

我開了酒,一個人很想狂笑。我拿起酒瓶對著高高的透氣窗戶:「主啊,賜個妞吧!」

叮鈴……

牢房裡有個小鈴鐺和外面連著,在屋頂的吊燈旁晃來晃去。獄卒在甬道外面喊:「有客人!」我趕緊在沙發上坐好,翹起二郎腿。

門一開,竟然真的是美女!進來的是一個皮膚很白的精靈女子,手裡拿著一個小本子和一支羽毛筆,是精靈龍羽,色彩繽紛雅緻,憑這根羽毛筆,就能證明她的來頭不小。

「自我介紹一下。」她拿出介紹信,是一片很大的橡樹葉子,「我是高等精靈文聯主席蘇菲。」

我說:「喔!」眼睛卻盯著她的大腿。看一眼少一眼了。

「長話短說。」她神情有些激動,「我看了您寫給風蛇的信。一位充滿正義的勇士,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

「請長話短說。」我很急,我很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和她發展點兒別的。

「好,我希望您能加入我個人成立的精靈詩友會,這樣您就可以作為當代富有影響力的吟遊詩人被弔死,而不是像一個賊那樣被弔死。」

我有些意外:「我本來就是賊,刺客和賊是同義詞,初中沒畢業的刺客區別就更小了。」

「您是文豪!」她激動地說,「您不知道此舉的意義。這將引起人們對文學藝術的高度重視,使吟遊詩人這個行業獲得新生。」

「哦!」我不知道我還有這方面潛質。早知道去學文了。至於吟遊詩人,我記得是早先對文人的職業稱呼。那時候職業文人就是吟遊詩人,混得都很苦,寫稿子掙不到錢,大家餓到沿街賣唱來推廣作品,順便採風的時候做些小偷小摸,以免衣服都沒得穿。

所以說,那是文人在迫不得已的年代不得不從事的職業,真的有必要復興嗎?現在用花體抄幾句精靈詩挪一挪發表在牛城晚報上,或者編一些花邊新聞,稿費都是夠嚇人的。就連打魚的都寫了本自吹自擂的自傳,描寫漁民的生活,在街頭熱銷。在這個筆法如同風雲雷動的時代,還有什麼字不好賣的么?

我猶疑道:「我像吟遊詩人嗎?」我得承認,善於小偷小摸這一點,我和吟遊詩人有共性。

她慷慨激昂地陳詞,毫不吝惜地誇讚,不給我清醒的餘地;而她一旦成功將成為風雲人物,直接以無堅不摧的美貌和犀利的文字挑戰精靈一族最高榮譽——月之女祭司一職。那只是第一步,月之女祭司也就相當於個把軍區首長,而文學是不分國界的……

文學,不分嗎?我暗自表示懷疑。

口號她都想好了:為文學而冤死的第一人。然後她會在我的墓志銘刻上:你的筆如利劍,勇敢地前進吧,我的朋友!

我只是想占點兒便宜,看她說得這麼高興就跟著點頭就是了,我已經不知不覺拉住她的手:「我覺得你說得很對。既然要死了,不如死得壯烈,絞死我一個,還有後來人。不過我還有些遺憾,希望在死前得到滿足。」

她還沒有察覺到:「您說!」

「可不可以嫁給我?」

「不行。」她察覺到了,把手抽走了。

我說:「我都快要死了。」

她說:「暗地裡不行,名譽上也不可以。」

我說:「那算了吧。不過你的口號和墓志銘我都覺得在哪裡見過。仙都廣場有個什麼雕像底座上好像刻過『你的心如利箭』什麼什麼的。」

她想了想改口說:「那好吧,一個鐘頭,隨便你占點兒便宜。」很顯然,關於抄襲的輿論對文人的威脅很大。她決定做一點兒小小的犧牲,反正我馬上就死了。

時間真是過得很快。臨走的時候她說:「你是流氓。」

然後她突然親了我,說:「我第一次這麼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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