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節

「瓊斯夫人,您還好嗎?」

威爾金森先生關切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一隻安撫的手落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看向身旁,尼古拉和伊洛,從奧斯維辛-珀克瑙走出來的孩子,她們悲戚的臉孔變成了9B班的孩子們一張張黯然痛苦的臉。

淚眼模糊之中,屬於那座恐怖墳場的爬滿了虱子的衣裳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樸實的校服短裙和長褲,男孩和女孩潔白的襯衫。

我搜腸刮肚,卻不知要說什麼了。

從那一天起,這幾十年來我從未有過機會,或是渴望,向他人講述我的故事,起初是不堪回想,後來便覺得沒有人想要聽這些了。

此刻,我望向身旁這些和我一樣眼含淚水的學生,這些習慣了電視和電影的虛構情節,對真實的人性殘酷麻木無知的孩子們,強烈的負疚感襲上心來,因為我撕碎了他們的天真,讓他們背負起了很多人認為最好被遺忘的過去。

一個孩子走上前,遞給我一方紙巾,我感激地接了過來。我感覺到她的手握住了我的,當我看著她時,彷彿能看見賴莎的臉回望著我。

我抹了抹眼睛,賴莎不見了,變成了面前這個善良的女學生,抓著我布滿皺紋的手指,安慰著我。

她問道:「你的母親呢,安卡?告訴我們,你找到她了嗎?」

威爾金森先生上前一步:「提問就到此結束,詹尼弗。」

他轉向我,「瓊斯夫人,您不必勉強繼續。如果您想現在就離開,我們完全理解。」

我向他抬手示意,讓我繼續下去。「謝謝,但他們有知道的權利。」

我轉身面向全班,抹了抹我的眼睛,努力控制自己的嗓音。

「如果這只是一個故事,一個童話就好了,那麼或許,我可以給你們一個幸福的結局。」我看看他們,所有的眼睛都注視著我。「可惜大屠殺不是童話。也沒有幸福的結局。」

我頓了頓,胸中複雜的情緒幾乎要奔涌而出,但我總算克制住了。

「沒有,詹尼弗,我再也沒有見到我的母親。幾乎可以肯定她被帶到了奧斯維辛。她也很可能就在那裡死去了,雖然我永遠也無法確認。而事實上,最叫人痛苦的就是什麼都不知道。」

我察覺到他們還想了解更多。

「伊洛的雙親,哈伊姆和果爾達都喪生了。我們後來知道,果爾達是死在去往奧斯維辛的列車上,在那輛列車脫軌,解放了我和孩子們之前,她就已經罹難了。哈伊姆,在另一列車上,很可能跟我母親是同一列,他抵達了奧斯維辛,憧憬著和他的妻女重逢。」

我艱難地繼續,「他是猶太人,沒有特殊手藝,而且健康狀況也很差。在到達之後,直接就被送進了淋浴室。」

「賴莎的父親馬克西姆呢?」

我努力想對本笑一笑,讚賞他細緻的思慮。「他在長途轉移的時候被帶走了,因為他的珠寶加工手藝還有用。但他的健康已經汲汲可危,能支撐到終點的可能很小。」

我看到本強忍住了淚水。

「馬克西姆的女兒,我的好朋友賴莎,由蘇聯士兵葬在了靠近奧斯維辛的一座公墓里,成了數以萬計無名屍骨中的一具。不過至少,她得到了一個墓穴的體面。而納粹大屠殺的數百萬遇難者中,大多數人連這點權利都被剝奪了。」

教室里一片沉寂,孩子們用怔忡的眼睛望著我,懇求我繼續說下去。

「當然,也有倖存者,其中就包括我。尼古拉,伊洛和我都還活在世上,對那些聲稱從未發生過大屠殺的人,我們就是反駁他們的活生生的證據。儘管尼古拉拜年幼所賜,並不記得太多。」

本問道:「你們還和彼此見面嗎?」

我微笑道:「伊洛,直到現在,我仍把她當作我的親姐妹。她是個了不起的孩子,也成長為了一名了不起的女性。即便經歷了那麼多不幸,她卻沒有將所有的德國人和納粹划上等號,後來甚至還嫁給了一名德國人,如今就生活在柏林。我們仍保持著聯絡,可有些事情我們從不談及。那些事太痛苦了……即使到現在,過了這麼久仍然……」

我又哭了起來,威爾金森先生上前,將我從椅子上扶起。「瓊斯夫人,我想您已經為我們講述了很多了。或許您需要喝杯熱茶。讓我送您去職員室吧。」

當他攙著我走過坐著孩子們面前,一雙雙沉鬱而濕潤的眼睛注視著我,輕柔的手掌向我伸來,給我安慰。我知道,像今天這樣的講述,我再也做不到第二次了,我無法再一次重溫那些可怕的回憶。

也許今天我也不應該來到這裡。

可是,當我感覺到本的手伸進我的手心裡,緊緊地抓住我的手指,我意識到了,哪怕只有一個孩子,從這間教室走出去的時候,堅信我們稱之為大屠殺的那種悲劇絕不應該再次發生,那麼納粹的無辜遇難者們就沒有白白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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