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五節

第一個有形的變化,大概就是營區里屍體焚燒產生的灰霾開始消散了,我們開始呼吸到了冬日新鮮的空氣。

天空漸漸地變得清明起來,我們又能看見雲朵了。

然後,拆除營區的工作開始了,到後來進行得更加急迫,也更加潦草。我看著焚屍爐的煙囪一點點被推倒,每天晚上溜出去都會發現更多拆除的痕迹,於是壓抑已久的心終於再度被希望點亮。

那時我已經失去了任何時間的概念,混沌的大腦只能模糊地感知季節的變化,我知道秋天早已過去了,冬天已經來臨。我最擔心的就是下雪,並不是因為寒冷,這一點我們已經接受了,是因為我害怕雪地上留下的足跡會暴露我們的行蹤。

我們在這個臨時住所已經逗留太久了,和那些致命的毒氣罐待在一起,蜷縮在零散的衣物中尋求一點兒舒適和溫暖,靠著納粹軍官垃圾筒里的殘羹剩飯過活,我們已漸漸習慣了這樣的日子,甚至相信我們能夠支撐過一個冬天,甚至到戰爭結束。

但事實證明這個想法太天真了。

那是一個清晨,太陽冷冷地灑下陰濕的光線,照亮了又一個寒冷的日子。我們三個蜷縮在一堆外套和女用襯衫下互相取暖,就在這時,我們聽見他們來了。我立刻坐了起來,在恐懼的支配下伸手捂住了尼古拉和伊洛的嘴,不讓他們出聲。她們也坐起身子,眼睛瞪得大大的,臉上寫著明顯的恐慌,我們聽見那些標著「ZyklonB」的罐子被抬上了推車。

倉庫里唯一的透光口是我們身後的一扇小窗,我偷偷地把它撬開來,將尼古拉和伊洛依次推出那狹窄的豁口。他們瘦小的身子在擠出窗口時都十分艱難,我很擔心自己能否過得去。

兩個孩子都安全地鑽到了外面,而當我爬上窗檯,用力擠出那狹小洞口的時候,我最害怕的事情發生了。我被掛在了半空,我的外套被窗栓給勾住了,整個人在吊在離地半米的牆上。

「安卡!安卡!」年幼的弟弟看見姐姐被困住,把什麼危險都忘到了腦後,大聲叫著讓我加入他們。

伊洛抓住他,讓他禁聲,但是已經太遲了。

我聽見德國人憤怒的叫聲,還有罐子被推到一邊的聲音,一個納粹士兵從我的身後逼來。

一隻沉重的大手抓住了我的肩膀,我尖聲大叫起來:「尼古拉!伊洛!快跑!快跑!」粗壯的手臂環上了我的脖頸,要把我拽回倉庫,我激烈地掙扎著,揮動四肢,竭盡全力地往前掙,但我的努力根本微不足道,唯有窗子狹小的開口阻止了我被倒拽進去。我看見弟弟就在下方,驚恐而無助地看著這一切,我醒悟到,要是我輸了這場戰鬥,遭殃的絕不只是我一個人。

突然間,那隻卡住我脖子的手從我的下巴上滑脫了,蓋到了我的臉上,我抓住這個機會,張口咬住了他的手腕,絕望催生出了一股動物般凶蠻的力量,我把牙齒狠狠地嵌進敵人的皮肉。

士兵一聲哀嚎,縮回了手臂,我又落回了吊在半空的姿勢,懸掛在自己的外套上。上方的窗口傳來憤怒的喊叫,下面則是伊洛用小小的身子支撐著我的重量,讓我把手臂從外套的袖子里脫出來。我落到冰冷的地面上,擺脫了束縛,留下那件衣服還掛在窗邊。

我一手一個挾起了孩子們,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帶著她們穿過了廣場,躲到了另一個建築底下。我們剛到達那幢房子,一陣彈雨便掃過身後的地面。

我們停下來喘氣,分辨方向,滿懷恐懼地等著最壞的結果。但只聽見那士兵冷酷的大笑,似乎覺得我們破釜沉舟的逃命很有趣。他沖著廣場對面的我們大叫,我只聽懂了「有點兒」「孩子」這些詞,真希望我們的冒險只被當成小孩子無害的惡作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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