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一節

我們三個人都在最後的一個棲身之所睡著了,直到遠處傳來一聲列車的嘶鳴將我們驚醒。黑暗中,我們沒能看清自己來到了什麼地方,但火車刺耳的鳴笛聲揭開了新的一天,而伴隨著它的,則是新的恐怖。

蒸汽列車的到來似乎讓尼古拉又打起了精神。這三天來,他就像沒有靈魂的機器一樣,跟著我東躲西藏,飄搖不定,始終緊緊抓著伊洛的手。而此時,那副瘦小衰弱的軀體里沉睡的小男孩又被喚醒了。

他對外界發生的事又有了反應,眼睛幾乎重現光亮,迫不及待地想看見火車開來。這明顯的變化讓我太激動了,我顧不上謹慎,帶著孩子們摸索到我敢靠近的最遠處,只為更好地看上一眼。

現在我看清了,我們已經來到了營地另一頭的邊界上,剛到達時看見的那些發光的煙囪就近在眼前。我們看著鐵路線上兩扇巨大的鐵門緩緩開啟,距營地大門不過幾百米。當列車穿過邊界時,廣場上的大喇叭放出了音樂,我後來知道那是瓦格納的音樂。納粹衛兵,囚犯頭子和工人們就在廣場上迎接又一批人到來。

車頭剎住了,長蛇般的車廂一陣顫動,我看見尼古拉的表情發生了變化,一定是想起了我們曾經歷的悲慘旅途。我想將他拉到自己的庇護下,但他緊緊抓著伊洛的手不放。我想將他帶到自己身邊,但最終,我和兩個孩子一樣靜靜地看著,被這歡迎的場面震懾住了。

當車廂的門紛紛打開,乘客們跌跌撞撞地從裡頭出來,我不禁鬆了口氣。他們看起來疲憊不堪,但大多都安然無恙,我猜他們的旅途比我們當初那趟可怕的旅程要短得多,所以才能如此安好。

前幾節車廂載著婦女和孩子,之後是男人,但他們都沒有配戴標誌猶太人身份的臂章。

我們看著旅途中被拆散的一個個家庭在廣場上重新團聚,孩子和妻子匆匆奔向他們的父親和丈夫。我的內心欣羨不已,親人相聚的歡樂喧囂甚至蓋過了廣場上響亮的音樂聲,這一刻,亨里克和馬克西姆的話所造成的恐懼瞬間從我的心裡消失了。

現在,對我來說一切已經真相大白了,馬克西姆的確是弄錯了,或許是衰弱的健康使他失去了判斷力,被謠言和風聲誤導,把斑疹傷寒造成的悲劇錯當成了納粹一手實施的罪行。想到這裡,我的心情頓時振奮起來。

音樂聲停下後,那些納粹士兵走上前來,用生澀的波蘭語對幾百人說話,證實了我的猜測,新來的這批人的確是波蘭的本國人民,從國內其它地方被送來這裡工作。

有人提問:「我們的行李在哪兒?」就在那片刻之間,我的心裡又升起極大的恐懼,我發現所有人都沒有行李,連一隻小箱子都不見,這讓我回想起了在華沙目睹的畫面,現在仍歷歷在目。一個士兵安撫道,他們的行李都在最後面的車廂里,一會兒就會卸下來。而我讓自己接受了這個說法,只有如此我才能抱有希望,相信很快就能找回媽媽。

那些士兵們開始在人群中來回走動,詢問他們的職業和技能,將那些用得著的人單獨隔開,讓剩下的人留在原地。當聽見一個女人回答她是一名裁縫時,我的心跳加快了,一眨不眨地看著她被分到了選中的人群里。媽媽也是一名裁縫,這顯然是對他們有用的職業。如果媽媽平安到達了奧斯維辛,一定也會被選出來,甚至現在,她可能就在附近的什麼地方工作著。

我看著他們繼續把人群按技能分開,心裡的希望又增加了,緊緊攥住了尼古拉和伊洛的手,嘴邊不禁浮起一絲笑容。

很快,這項工作結束了,他們將那些有一技之長的工人帶走,對他們保證,等完成技能評測之後就能和家人團聚。

然後,納粹士兵們轉向仍留在廣場上的幾百名波蘭人,告誡他們斑疹傷寒正在營地流行,這種致命的疾病會通過虱子傳播,因此,所有新來的人在進入營區之前都必須經過消毒。但是,他卻沒有解釋為什麼那些技術工人不必消毒就直接進入了營區。

我看著這些人被帶往附近一些沒有窗戶的營房,他們將會經過我們的藏身之處。

我的大腦飛快轉動起來。可以趁這個機會加入他們,在人群經過時偷偷地混進去,然後和他們一起接受消毒淋浴,除掉身上的虱子,換來一身清爽。

想到這裡,我露出了微笑,伸手摟住尼古拉的肩膀。淋浴之後,我們就會被直接帶到女營房去,也許就在今天,我們就能找到媽媽了。我簡直忍不住要主動現身了。

我慢慢向前挪,小聲讓孩子們準備好,這時,伊洛卻碰了碰我的手臂,我在她眼裡看到了警覺和恐懼。

彷彿看穿了我的心思,伊洛輕聲道:「不,安卡,我不喜歡這些。我覺得這裡很不對勁兒。」

或許是她的直覺,又或許只是孩子氣的恐懼,但她的話使我產生了顧慮。我還不能完全拋開馬克西姆的話。他關於那些淋浴的瘋狂說法實在令人難以置信,但我忘不了他當時痛苦的模樣,警告我一切並不像看起來那樣簡單。

我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思考著正確的回答。正確的決定。終於,我輕輕說道:「你是對的,伊洛。現在還不是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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