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節

那天,我們躲在營房下面的時候,我感到整個人都僵硬麻木了。

即便亨里克曾再三警告過我,即便我親眼目睹了那麼多的悲劇,但馬克西姆的話仍然在我腦海里如雷轟鳴,揮之不去。我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無法遏制身體的顫抖,但是為了蜷縮在身邊的伊洛和尼古拉,我知道我必須鎮定。

我的理智仍然無法說服自己接受這些日子以來的所見所聞。

耳邊還聽得見鳥兒的叫聲,越過灰白的霧霾,還能依稀見到遠處的一片藍天,我開始懷疑自己記得的一切。

我越想越覺得馬克西姆一定是弄錯了,他所說的噴出毒氣而不是水的淋浴實在太荒謬了,叫人怎麼也無法相信。凱瑟琳想必是患上了斑疹傷寒,沒能挺過來,而她的丈夫,在虛弱的身體狀況下產生了幻想,想像納粹竟能犯下那樣魔鬼般的罪行。

一說要在這兒躲上一整天,孩子們都焦躁起來,疲憊和飢餓削弱了尼古拉的定力,我好不容易才阻止了他大聲哭鬧。連伊洛也開始躁動不安,我知道再這樣下去,兩個孩子中一定會有一個躲不住的。

保持安靜或許是我們面臨的最大困難。之前我還能用玩笑或唱歌來減輕我們的痛苦,但現在,納粹軍官的皮靴就在幾米之外來來去去,就連悄聲低語都十分危險。

然而,伊洛也許是感受到了我的恐懼,而尼古拉或許是太虛弱了,我們在靜默之中平安地度過了這一天,直到黃昏降臨,我開始給自己鼓勁兒,準備迎接夜晚的冒險。

幕色籠罩下,工人們結束了一天的勞動,返回營房。道路對面,移動餐車又被推了出來,食物的氣味撲面而來,身體卻只能繼續挨餓。

但馬克西姆沒有忘了我們。

當人們陸續返回住所,一群人卻在門口聚集,發生了口角。起初我感到十分驚恐,生怕他們會引來不必要的注意,因為他們離我們的藏身之地太近了。但就在這時,一隻手出現在了房子底下,將一罐水和一塊麵包朝我們塞來,我這才知道是馬克西姆為了掩人耳目,才故意製造了這場爭執。我馬上爬過去,感激地接過那寶貴的饋贈,與此同時,我聽見一個囚犯頭走到了爭吵的人群當中,將手裡的鞭子一甩,人群便立刻恢複了秩序。幾秒後我聽見營房的門「碰」地關閉栓上,留下我們三人獨自躲在外邊。

我將麵包平分給了尼古拉和伊洛,但自己也喝了幾口水,因為我怕口渴會將我擊垮。

伊洛開始反對我的分配,但最後還是屈服於飢餓,幾口就吃下了自己的那份麵包。

即使這頓飯並沒什麼營養,卻給了孩子們很大的精神支撐,緩解了他們的飢餓,使他們能好好休息。很快,兩個孩子都睡過去了,但我知道自己不能睡,萬一錯過了夜晚,我們就又得在這兒多熬一天。

黑夜很快到來了,但我們等了好幾個小時,直到將近凌晨,營地才終於安靜下來,只剩下那些哨兵還沒睡,但他們的精力也都放在自己的事上,把職責忘到了腦後。

我喚醒了孩子們,又開始悄悄地穿過營地,這一次則是按照馬克西姆指示的大致方向前進。

我們花了四個晚上橫穿奧斯維辛,這就是營地的真正規模,這片諾大的地區聚集了各種各樣的工廠,生產從衣物到軍用器械的所有物品。

馬克西姆的話使亨里克當初表達的擔憂變得更加現實了,然而,在一顆根本無法想像真相的年輕心靈面前,奧斯維辛可怕的罪惡才剛剛露出了冰山一角。

但在前往女囚營地的路上,在我們藏匿於營房底下的第四天,所有殘存的懷疑,所有希望事實被誇大或信息被誤傳的自欺欺人,都將在赤裸的現實面前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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