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九節

我一頭扎向他瘦骨嶙峋的身子,險些把他撞倒在地,口中尖叫道:「馬克西姆?馬克西姆?我真不敢相信是你!」

接著,我意識到了什麼,急道:「賴莎呢?賴莎怎麼樣了?她也和你一起被送來這裡了嗎?告訴我她沒事,馬克西姆。請告訴我她沒事好嗎?」

馬克西姆竭盡全力才將我從他的身上推開,使我待在一臂的距離之外,惶急地制止我的喧嘩,目光不安地四下逡巡。他轉向其他羅馬尼亞的同伴,小聲地說:「沒事的。她不是納粹的探子。這位是安卡?帕蘇克拉塔,她的父親是彼德?博格丹,就是今年被處決的那位羅馬尼亞抵抗組織的領袖。我來跟她談談。你們先走吧,想辦法拖住囚犯頭,我會儘快和你們會合。」

隨後又是一陣激烈的交談,夾雜著各種不同的語言。馬克西姆先後用羅馬尼亞語,俄語和波蘭語對他的同伴們解釋。另一個人把他的話翻譯成了第四種語言,也許是匈牙利語。然後他們開始陸續離開營房,邊走邊向我投來不安的目光,直到消失在我的視線里。等到最後一個人也離開了,馬克西姆把我拉到了窗邊的位置,這樣他能時刻警惕外面的動靜。

「原諒我,安卡,要是我唐突無禮又表現得很不友善,請你體諒。我並沒有惡意,你知道的,可要是你在這裡被抓住了,那麼你和我,為了殺雞儆猴還會算上其它更多的人,今天就會被拉到」黑牆「底下去。現在快告訴我,孩子,你是怎麼溜進我們這個監區的?」

我試著解釋,卻說得斷斷續續,語無倫次。我想詢問賴莎,我最好的朋友的消息,當然,還有媽媽的,可我急切的話語只讓他聽得一頭霧水。

我又問了一遍,向他索要答案。關於賴莎的情況,她還好嗎?

他說:「安卡,我還指望你能告訴我呢。你難道沒有在女牢房看到她?」

他是抱著希望問我的,因為他很自然地以為我就是從女牢房跑出來的,可我只能讓他失望了。「我們還沒找到那麼遠,馬克西姆。我們……」

這事根本無法解釋清楚,而且我懷疑,就算我試著解釋他也不會相信的。

「我們才剛到這裡。我媽媽被送到這兒來了,我們是來找她的。」我又問道,「馬克西姆……她在這裡嗎?你知道嗎?」

馬克西姆牽起我的手,試圖用這種方式給我一些安慰,我意識到他要告訴我的是個壞消息。我努力讓自己做好準備。

「安卡,自從你們離開梅吉迪亞後,我就再沒見過你的母親了。但這並不代表她不在這裡。也不代表她沒有好好地活著。這裡有上千,也許有上萬名囚犯。可是這裡也有死亡。」

他猶豫起來,似乎不願再講下去了。

「斑疹傷寒在這裡傳播地很厲害,孩子,儘管那也算是一種仁慈的解脫。」

他讓自己打住了,望著我的眼睛,這才接著說:「死亡無處不在,安卡。我很抱歉,但盲目給你希望是不公平的。」

我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想知道更多,也需要知道更多。

「我們已經來這裡大概三個月了,安卡。有一天晚上,我們被人從自己家裡拽了出來,就在你們一家被帶走之後不久。我們的驅逐背後沒有什麼光榮的原因,只因為我們的俄國血統,納粹就認定我們會不老實,因為到處都在謠傳蘇聯紅軍正在東線戰場上節節取勝。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不能當時就殺了我們,一勞永逸。總之最後,我們被塞進了運牲畜的車廂,拉到了波蘭來。」

我點點頭,表示明白他所說的。

「我一開始是被送到了特雷布林卡,但現在那裡已經關閉了,他們在蘇聯紅軍逼進的時候把它一磚一瓦地搗毀了。賴莎和她母親直接被送來了奧斯維辛。我曾以為再也見不到她們中的任何一個了,可就在大約一周之前,我隔著一道柵欄看到了賴莎,所以,我能告訴你的就是,至少到那時她還活著。」

聽到這個消息,我的心都蹦了起來。「哦,馬克西姆,我真是鬆了口氣。我一定會找到她的。我向你保證。那凱瑟琳呢?你的妻子?賴莎的母親她……?」

馬克西姆的眼神定住了,他用頹喪的聲音道:「安卡,你還記得吧,凱瑟琳因為小時候得過小兒麻痹症,腿瘸了。」

我點點頭,對這件事並不在意。她身體的缺陷從未妨礙她成為賴莎的好母親。

「在這裡,他們不需要瘸子,安卡。」馬克西姆握緊我的手,我看見一滴眼淚滾下他的臉頰。「她在第一天就被送去淋浴了,安卡。不知為何賴莎居然被分了出來,感謝上帝,可是凱瑟琳卻……」

他已無法再抑制自己了。他的身體和精神都虛弱不堪,情緒一下子決堤,竟在我的臂彎里痛哭起來。

我追問道:「馬克西姆,你說她被送去淋浴了?我聽不懂你的意思。」

他仍然在哭,卻拉起我的手臂,彷彿是要給我支撐。「我真的不知道,你怎麼會如此無知地來到這裡,孩子,但現在就讓我給你講清楚吧。」

他直視著我的眼睛:「納粹不需要年老和體弱者,安卡。也不需要身有疾患的人,或是年幼的孩子和沒有一技之長的人。那些能夠工作的,能夠為德國的戰爭機器做出貢獻的人,則會被挑選出來充當勞力。我是幸運的,安卡。你知道,我是個寶石匠人,所以他們把我從人群里挑出來聽候他們的差遣。我的技能是加工珠寶。在戰爭中,這些野蠻人竟然還懂得什麼是『美』。」

馬克西姆停頓下來,思索著接下去如何開口。「至於剩下的人,安卡……那些沒有技能或勞動能力的人,那些太老或者太小,無法為他們效力的人,就會通通被送去淋浴。」

「淋浴?」我迷惑地看著他,仍然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馬克西姆緊緊地抓著我的手臂:「安卡,那些淋浴房裡噴出的不是水,是毒氣。致人死命的毒氣。」

我說不出話來,只能一個勁地搖頭,不願意,也根本無法相信我聽到的事。

馬克西姆將我擁進他瘦骨嶙峋的懷裡,我張開雙臂,抱住了他殘弱的身軀,手指觸到他半透明的皮膚下突出的骨頭。

他靜靜地在我耳邊說:「這裡不是勞力營,安卡。這裡是死亡集中營。」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