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八節

當起床的號角響起時,黎明的光線仍在掙扎著試圖驅散黑暗。我聽見頭頂上方的小屋傳來騷動的聲音,遠處走來了一拔士兵,來到這間營房和相鄰的幾間營房前,打開上鎖的房門,用粗暴的德語發號施令。不一會兒,營房前的廣場便陷入了一片吵嚷混亂之中,那些勞工們——全都是男人——身影交織往來,穿過空地去使用公共廁所。

我們總算是來到了工人聚居的區域,這讓我鬆了一口氣,可我的擔心也成了事實,營地的確是隔離管理的,這裡看不見任何女人和孩子的身影,我又為我們的安全感到憂慮了。

我曾希望能把我們三個混在被拘留的人當中,這樣我們就能自由活動,找尋媽媽的線索。然而這裡全都是成年男性,看來我必須重新考慮這個計畫了。

我還沒來得及思索其他辦法,只聽一陣尖銳的哨聲響起,突然間所有人都向著廣場中央跑去,按照既定的位置站好隊伍,一旦動作慢些,就會被士兵的步槍尾端戳打,或是被袖子上印著囚犯頭字樣的人鞭笞。

當我們看著這些人像集會的學生一樣排成隊列,點數人頭,聽取當天的任務時,我發現他們的健康狀況都很差,看上去營養不良,有些甚至瘦得皮包骨頭。而就在我的眼前,彷彿為了證實我最大的恐懼一般,站在最外排的一位工人搖搖晃晃地摔倒在地上,呼吸沉重,虛弱不堪。

有兩三個站在他身旁的人立刻上前救助,卻被兩名囚犯頭趕開了。他們用手裡的鞭子抽向著這些撒馬利亞人,將他們驅離倒在地上的工人身邊。之後的場景令人痛苦地想起了伊洛在布加勒斯特車站的遭遇,只見其中一名囚犯頭子開始狠踢倒在地上的工人,對他尖聲咆哮,而我卻知道,他說的既不是波蘭語也不是德語。

突然,一聲槍響貫穿營地,一切都猛地靜止了。兩個囚犯頭站得筆直,迎接一名走近的納粹軍官。所有工人集體轉向前方,乖覺地站立,目不斜視,這時候,他們甚至不敢向那位倒在地上的同伴投去一絲同情的目光。

我拽過尼古拉和伊洛,將他們的腦袋埋進我的懷中,打定主意,絕不讓他們看見我預想到的那一幕。但我卻無法將自己的目光移開。就算我已知這個局面將會怎樣了結,卻仍被一種病態的吸引力牢牢地抓住了,目不轉睛地看著,努力想聽懂犯人頭子和此時粗魯訓斥著他們的德國軍官之間的對話。

兩名囚犯頭都控訴地指著倒在地上的人。而那名軍官不再多擲一詞,直接掏出了自己的手槍,對著倒地工人的後腦勺開了一槍,然後轉身就走。被害者的鮮血還在汩汩的往外冒,其中一個囚犯頭就從隊伍中叫出了兩個人來,把他屍體拖走。

突然又一聲哨響,集合的隊伍再次騷亂起來,工人們紛紛跑向自己的營房,片刻之後拿著搪瓷杯子和碗出來,我明白這是要放飯了。

我們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不管心裡如何恐懼,我知道,我必須想法子利用這次機會。我反覆拜託尼古拉和伊洛待在原地別動,自己匍匐著爬到營房地板的最末端勘察情況,我意識到,我最大的希望就是溜進屋子裡邊,等那些工人回來後向他們碰碰運氣。

已經來不及考慮這麼做的風險了。我瞅準時機,立刻行動起來,在最後一個人匆匆走出營房後,迅速起身竄進了大門,然後衝到一扇窗口去確認自己有沒有被發現。

我謹慎地向外張望,看見人們從臨時的餐車裡領取微薄的口糧,一眨眼就狼吞虎咽地吃光了,把搪瓷碗扔進了一個箱子里,然後轉身返回我等待的營房。

我意識到自己很快就會被人發現了,頓時驚慌起來。我惶急地環顧著營房,在門開的那一瞬間猛地鑽到了一張床下,當那些工人安靜地陸續走進屋時,我緊張得渾身發抖,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囚犯頭用我聽不懂的語言吼了一道命令,然後轉身離開了。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這些人並不是德國人,他們也是這裡的拘留人員,只是被提拔到了高一等的地位上。

門一關,房間里就響起了各種語言的低聲議論。當我從中分辨出羅馬尼亞語時,我的心激動地跳了起來。

從我藏身的地方,可以看見這些人正在穿靴子,準備開始一天的工作,而我則專註於從他們當中找出那些說羅馬尼亞語的人。不經意間,我發現其中一個就坐在離我一米左右的床鋪上,於是我悄悄把身體挪到有利的位置,以便在恰當的時機引起他的注意。

突然間,工人們系好了靴子,全都起身向門口走去。

這時我將所有小心謹慎都拋到了腦後,抓住機會,用放大的音量噓聲道:「朋友,請幫幫我!」

我屏住了呼吸,十幾個人同時回過身來,他們怎麼都想不到,竟會聽見一個年輕女孩的聲音從一張床鋪下面傳出來。

在他們驚疑的注視下,我鼓起勇氣,從床底慢慢探出頭來,用乞求的眼神望著他們,一面尋找合適的言語來解釋我的困境。「求求你們,我們需要你們的幫助。」

那個羅馬尼亞人無法置信地瞪著我,而其他人聽不懂我說的話,則用激烈的語氣相互交談。終於,被我望著的對象開口了。

「孩子,你在這裡做什麼?你想害死我們大家嗎?你乾的是什麼傻事呀!」

情感勝過了理智,我從鋪位下爬出來,朝他撲了過去,只求他能發發慈悲,我的眼淚撲簌落下,努力讓自己說出連貫的話來。

「求求你們,我們又累又餓。我們來找我們的母親,她從梅吉迪亞被送到這裡來工作。我們好不容易才找到這裡,現在我們……」

「梅吉迪亞?」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安卡?」

聽見自己名字的瞬間,我剎住了話頭。這個聲音很熟悉,可我混亂的頭腦無法將它和認識的人對上號。我轉身面向聲音的主人,他盯著我,臉上寫著同樣的難以置信。

他又說道,「安卡?天啊,安卡,真的是你?」

我細細審視這張臉,這個人,許久許久,試圖從這喊著我名字的枯瘦人形中找到一絲熟悉的影子。他的皮膚綳得像一層薄紙,底下的骨頭就像要刺出來一般;他的頭髮稀疏,眼神空洞,背脊也佝僂著。

但我還是認出他了,從這副枯槁扭曲的人形之中,我辨認出了馬克西姆的模樣。我親愛的朋友賴莎的父親,馬克西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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