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七節

很快,暮色四合,營地上空籠罩的奇異煙霾使幕色提前降臨了。發電機隆隆作響,警衛塔上的聚光燈把整個營地分割成了一塊塊白亮的區域,邊緣則是反差強烈的深深黑影。

我知道時機來了。

我把孩子們聚在身邊,再次提醒他們要保持絕對的安靜和高度警惕,然後帶著他們移到房底的外緣,停下來,猶豫了片刻,小傢伙們都等著我的指示。

我不辨方向,也沒有計畫,只打算尋一個更安全的藏身之所,然後再見機行事。我們摸進黑影里,一點點地移動,大氣都不敢喘一聲,一直來到小屋盡頭,以便更好地觀察整個營地的地形。

很明顯我們應當離開邊界的大門,但四周全是帶刺的鐵絲網,時不時有全副武裝的哨兵巡邏經過,十分危險。柵欄附近的警衛更加森嚴,士兵帶著兇惡的軍犬來回巡視,探照燈也時不時地掃過外圍區域。

而營地內院的警戒顯然較為鬆懈,我知道那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我看不見穿過柵欄的通道,但我知道它一定存在。我壯著膽子帶孩子們往前移,害怕隨時會有一隻手按在我的肩上,甚至是——儘管我已經很努力地扼制這個想法了——甚至是一顆子彈射入我的後背。

但最終,幸運之神眷顧了我們,我們沒有暴露行跡,悄悄地從一片陰影閃進另一片陰影,每一次都心驚肉跳,讓自己喘息平定,恢複鎮定,然後繼續移動。就這樣,幾個小時後,我們來到了營地的更深處。

晚上,工人們都被關在營房裡,這使我們的行動容易多了,而我們遇上的那幾個哨兵也心不在焉,對搜尋黑暗裡的入侵者不感興趣。所有防範措施都是為著相反的目的,那就是阻止任何人逃出這裡。這個發現令我感到不安,我更確定了,不管我們遇到了什麼危險,都已無路可退。

我只能靠猜測來判斷我們究竟摸索了多遠,還有那些藉以藏身的建築是做什麼用的,但漸漸地,我發覺奧斯維辛-伯克瑙的規模大得驚人,整個營地向四面不斷地延伸著,雖然我此刻還並沒有意識到它究竟有多大,以及它所施行的種種罪惡。

很多建築都是離地架空的,這給我們提供了安全的藏身之所,當我們躲在建築下方時,偶爾還能聽見德國人的聲音,他們一邊吃著晚餐,一邊說笑。熱哄哄的食物散發出來的香味,穿過一切阻礙鑽進了我們的鼻子——哪怕周圍全是惡臭混濁的空氣,遮蔽了天空,模糊了天上的新月。

尼古拉的飢餓感不免又被勾了起來,幸虧伊洛總有辦法轉移他的注意力,對此我再次感到慶幸。

躲在其中一棟房屋底下的時候,我注意到地平線上閃著奇怪的光,我猜那是一個大爐子,也許是家煉鐵廠或者其它類似的工廠。

雖然很難想像媽媽會在這類地方工作,但這是第一個也許能找到勞工們的機會。而現在看來那裡晚上也在運作,這就更好了,我們或許能在夜色的掩護下接近那裡,找個人問問,至少可以弄清女工營房的位置。

於是那片被映亮的天空就成了我們的目標,我們緩慢地朝著那裡迂迴摸索過去。每當孩子們感到辛苦疲憊,而尼古拉的信心隨之衰弱時,伊洛總會用自己堅強的精神來安撫他。

有幾次我們都險些暴露,因為常常要穿過一覽無餘的開闊地,沒有一處陰影能夠棲身,有時還不得不悄悄溜過哨兵把守的入口,從一個大院鑽進另一個。幸運的是,那些哨兵似乎更樂於擠在一團分享雪茄煙,而不是盡忠職守,因為他們滿以為沒有人,更不可能有三個孩子,會偷偷摸摸地橫穿營地。

我們繼續潛行,那片被映亮的天空也越來越近,我們看見了光亮處的煙囪,正往外冒著惡臭的濃煙和污穢的白霧,四處擴散,籠罩了一切,穿透了我們的衣服,貼上我們的肌膚。

我們光顧著接近那些爐子,沒有意識到時間的流逝。當曙光初現時,我們鑽進了那晚的最後一處掩體房屋下面。我低聲對孩子們說,我們必須在這裡待上一整天,直到天黑。

伊洛勇敢地接受了這件事,但尼古拉受不了了,開始抽泣起來,再也壓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忍耐不住生理的折磨了。他,還有我們也一樣,都是又累又餓,精神疲憊,而我知道,如果我不能儘快彌補那些需求,一旦我們陷入倦怠,那就意味著死亡。然而,現在我能做的只有默默地安慰他,正當我想這麼做的時候,發現伊洛又一次擔負起了這個責任,我終於悟到,這個年幼的女孩,儘管和我們沒有血緣關係,對我的弟弟來說卻成為了一個更稱職的家長,他把曾經對我的依賴轉嫁到了她的身上,很顯然,比起我來,他現在更喜歡伊洛的安慰。

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強烈的嫉妒,但我努力將它壓了下去,我知道我不可能一邊擔任好尼古拉的媽媽的角色,一邊帶著他們逃出險境,獲得救贖。

我摟過兩個孩子,親了親他們,不敢肯定地說:「我們會沒事的,小傢伙們,我向你們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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