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六節

我們來到附近的一家商場,受到戰爭影響,季節性食品的貨架上一片匱乏,我們在其中挑選了一些,沃伊切赫給的錢這會兒便派上用場了。我們臨時湊成了一頓野餐,卻也吃得非常開心。

當晚我們睡在一間廢棄的穀倉里,一夜無話。次日天剛亮我們就從農莊出發了,但直到下午晚些時候才抵達克拉科夫。我們先找到火車站,然後按照沃伊切克給的地圖走,夜幕降臨時,我們終於來到了波莫爾斯卡街。

在亨里克家的房子外,我督促孩子們整理下他們的衣服,把在乾草堆上睡了一夜後留下的草屑從頭髮上清理乾淨。我們耐心地等待開門,伊洛站在我身邊,尼古拉則羞怯地躲在後頭。終於,門開了,一個男人出現在門內,低頭看著我們,露出吃驚而好奇的表情。

「亨里克?亨里克?布熱津斯基?」

這個詢問似乎只是出於禮貌,我已經很確定就是他了,雖然他比沃伊切赫年輕許多,但兩人樣貌的相似度非常明顯。

「如果我說是呢,孩子?你有什麼事呀?」

我感到很難表達,「我……我們……是你的哥哥沃伊切赫讓我們來這裡的。」

亨里克謹慎地掃視著街道,「沃伊切赫?他讓你們來的?是為了什麼,孩子?」

「他……他是因為……」對方的語言我實在掌握有限,突然間我就什麼也說不出來了,只好怯怯地拿出那封信,代替我的解釋。

亨里克小心地接過信封,查看上面的字跡,然後又回視著我們,「這是沃伊切赫的信?」

「他向您問好,還有伊莎貝拉。很抱歉,我只會說一點點波蘭語。你看了這封信就會明白一切的。」

亨里克仍然緊盯著我們,偶爾將視線移回信封上,將它在手裡翻來覆去,像是在揣測它的內容,同時又不想面對它帶來的變數。

「你還認識伊莎貝拉?」

「我們和他們一起住在森林裡,差不多有六個月。」

他最後看了一眼信封,上下掃視街道,站到一邊讓我們進門:「快,都進來。我承認我還是一頭霧水,但我不想讓人看見你們杵在門口,不管你們是來做什麼的。」

他領著我們來到裡屋的一個小房間,那兒有個小灶台,銅鍋里正燉著香噴噴的肉羹。

我們站在那兒,聞著那誘人的香味,手無足措,不知該做什麼好。尼古拉抓住了我的手,仍舊怯生生地挨在我旁邊。伊洛走近灶台,嗅著那營養的肉羹,一臉嚮往。

我關注著主人的動向,只見他拆開了信封,取出裡面的信。他讀著信上的內容,偶爾停下來審視我們幾眼,像在讀取某些信上描述的信息,以確認我們的身份。最後,他將信緩緩摺疊起來,小心地收入口袋裡,然後轉向我們,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你一定是安卡,」他說,「這個準是尼古拉,這個是伊洛。來自羅馬尼亞!哦,真不可思議!我對你們的故事一無所知,但要是沃伊切赫認為你們值得幫助,那麼我很樂意為您效勞,年輕的小姐。你們餓了嗎?」

他瞥了一眼徘徊在灶台邊的伊洛:「哦,當然,瞧你們嗅著香氣的模樣就知道了。把你們的外套都脫下來,孩子們,然後到桌邊坐好,先填飽肚子,之後你可以細說需要我幫什麼忙。」

儘管我們都經歷過比一天沒吃東西嚴峻得多的情況,但這絲毫不影響我們狼吞虎咽地喝下兩碗肉羹,就著主人慷慨招待每個人的半條黑麥咸麵包,把碗里的殘餘颳得一乾二淨。

這期間,亨里克沒有詢問我們來到這兒的理由,只管讓我們吃飽喝足,偶爾問一問沃伊切赫和伊莎貝拉的情況。

最後他說:「不管你們要做什麼,今天顯然是沒時間了。兩個小不點都累壞了,安卡。隔壁房間里有張空床鋪,足夠讓你們三個人睡。等你們吃完了,我建議你讓兩個孩子先去睡覺,你自己可以留下來談談你們的事兒。」

伊洛立刻反對這個安排,堅持要參予我們的談話,但不到一小時後,她和尼古拉都在那張大床鋪上舒服地睡熟了。

安頓好他們之後,我回到隔壁房間,亨里克在那裡等著我,相伴的只有一隻噴著蒸汽的茶壺和一台灰撲撲的留聲機。他準備了兩隻高腳杯,盛上熱氣騰騰的茶。一張刮損的舊唱片在背景里靜靜地奏著斯特勞斯的曲子,在我們溝通認識的過程中,每當陷入長長的沉默,就由這輕柔的旋律來填補。

我吃力地講述著自己的經歷,亨里克則耐心而富有同情地傾聽。

當我說到那場列車遇襲的事件,說到納粹如何屠殺倖存者時,他停下了給留聲機倒帶的動作,走過來握住了我的手,雙眼在燭光中閃爍著。

「可憐的孩子。一共有多少人最後生還,你知道嗎?」

「恐怕很少。除了尼古拉,伊洛和我自己,大概只有幾十個人……」

「那個小姑娘的父母呢?哈伊姆和果爾達?你不知道他們到底是不是在這列車上?」

「我不能斷定,但那時果爾達就在我們後面,和伊洛在一起。當時還有幾節車廂空著。我想不出有什麼可能,她沒和女兒一起被逼上這列車……如果真是這樣的話……」

我無法將推斷的結果說出口,因為我不敢面對伊洛知道自己父母雙亡的情形,我寧可相信他們都還活著,不論那有多不現實。

亨里克輕輕問道:「那你的母親呢,安卡?她怎麼樣了?」

我努力維持著鎮定,說道:「在布加勒斯特車站,我們本來和猶太人分開了。是因為尼古拉勇敢地去解救朋友,我和他才會上了他們的列車。你知道,所有猶太人都被塞進了那一趟車裡。還有另一列車在不遠處等著。我不能肯定,但我們原本像是要被裝進那列車的,等第一列車塞滿了之後。」

「但你說,你們的目的地是同一個地方?你怎麼知道呢?」

我解釋,在從梅吉迪亞到布加勒斯特的火車上,我們認識了哈伊姆,他幫忙翻譯了我們的旅行文件。也是在那時,尼古拉和伊洛成了好朋友。

亨里克嚴肅地往前傾了傾,說道:「安卡,這非常重要。你記得你們被押送前往的勞力營叫什麼名字嗎?」

我搖搖頭,「不記得了,我只知道我們和哈伊姆,果爾達,伊洛去的是同一個地方。那地方在波蘭,還有,我們得先到克拉科夫。」

我停下來,思索著該如何表達。「他們為什麼要把人運到那麼遠的地方去,亨里克?而且用那種方式?為什麼要把羅馬尼亞人送到波蘭去?我一點也不懂。」

「不要讓這些事干擾你的小腦瓜了,」亨里克立刻說道,「我的孩子,你只要知道,這個國家裡有很多很多的勞力營。其中一些就是它們聲稱的那樣,但另一些……」他停下來,看著我的眼睛,然後問道:「你要添些茶嗎,安卡?」

我禮貌地拒絕了。

「你應該再喝點,它讓你的臉色好多了,現在看上去很紅潤,而剛才還是蒼白的呢。」

「亨里克,這些勞力營,」我堅持道:「我媽媽就在其中一個裡面,我確定這一點。也許,只是也許,哈伊姆和果爾達也在。我們必須到那裡去。」

亨里克深吸了一口氣,抓緊我的手,不知該如何說好。我想知道他究竟有什麼難言之隱。

「安卡,」他猶豫地開口了,「安卡,這個地區有太多勞力營了,它們全都是與克拉科夫的鐵路線相連的。要找到你母親究竟被送去了哪裡,幾乎是大海撈針。這是做不到的。我很抱歉剝奪了你的希望,但事實就是如此。」

「但我必須知道,亨里克。我必須找到她。如果你不能告訴我她可能在哪兒,我就一個一個地找,一個一個地問。」

「事情沒那麼單純,我的孩子,要是那麼簡單就好了。關於這些勞力營,你知道什麼,安卡?在這裡,在波蘭正發生著什麼,你可有一點概念嗎?」

我不為所動地聳聳肩膀。那些又有什麼關係呢,只要媽媽,尼古拉和我能夠團聚?在梅吉迪亞我們早已失去了一切。一個波蘭的勞力營還能比那更糟嗎?

我說道:「我媽媽過去是個裁縫師,一個技術工人。我想這是我們被遣送的一個原因。我們,她,或許對納粹的戰爭有用。」

我立刻又說:「請你理解,亨里克,這不是她想要的,尤其是在爸爸被他們……但如果不工作的話,她又怎麼養活尼古拉和我呢?」

「安卡,你不需要為任何事辯白。我也在為納粹工作,雖然承認這一點讓我十分痛苦。這不是我們能選擇的事,而是迫不得已。我們國家已經被德軍佔領了。這裡的每個人都在為德國納粹效力,要麼如此,要麼就……」

他又停頓了一會,才接著道:「要麼就會和猶太人得到一樣的下場。」

他移開了目光,難以和我對視下去。

「孩子,我的工作是一名司機。一名卡車司機。上帝拯救我,我每天都為這些營地拉貨送貨。這些……這些勞力營。安卡,我想說的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