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五節

在我下方是一列列的波蘭工人,正在清理那些剛剛從人群里搜刮出來的行李。

他們將所有箱子、行囊、提包一個個清空,把裡面的東西倒在成排的桌子上分類篩選,不管是誰的物品全都混在一起。

起初一切看上去以似乎混亂一片,只見行李被清空,物品被丟進籃子和板條箱里,然而我觀察得越久,卻越覺得看似狂亂的場景中存在著某種秩序。是的,那些物品分明是按照價值來歸類的。在黨衛軍的嚴密監視下,珠寶、枝形燭台和精緻的瓷器被小心地放置在一旁。衣物被分開處理,外套和夾克放在一個籃中,鞋子放在另一個等等。

所有這些私有物品,不久之前還屬於成百上千的猶太家庭,現在卻被打散分類,完全不顧物主的意願。

我看著一箱又一箱的照片:全家照、祖父母的相片、孩子們的相片,全都被丟進一個沒有標籤的大板箱里,一堆又一堆,迷惑和驚恐在我的腦中交織著,我忽然意識到,這些紀念物都將被付之一炬,說不清為什麼,但我就是知道。

這是即將到來的一切的強烈預兆。

我在震懾之中蹲下了身子,到了這一步,我對孩子們可能遭受的命運已經感到無比恐懼。

當我回到孩子們身邊時,伊洛攥住了我的胳膊,難掩擔憂地說:「安卡,你的臉色好蒼白。你怎麼了?哪兒不舒服嗎?」

我竭力保持鎮靜,把那些情景趕出腦海,告訴自己是我弄錯了。那些猶太人的行裝還留在車站大廳里,我剛才目睹被洗劫的並不是同一批行李。

我緊緊摟住了伊洛,還有尼古拉,說道:「走吧,小傢伙們,我找到我們候車的月台了。就在這對面,火車很快就會到了。」我又補充道:「記住了,孩子們,有人在邊上的時候只能說波蘭語。來吧,我們得抓緊些。」

我沉默地帶著他們穿過車站,來到了相應的月台,在那兒焦急地等待著列車的到來。孩子們也安安靜靜的,比起用生疏的波蘭語彼此交流,還是不說話來得更輕鬆。

我則因為剛才目睹的一切深感沮喪,也沒有心情戲謔玩笑了,所以他們的緘默正合我的心意。

列車終於喧囂地進站了,拖著長蛇般的身軀,伴隨著一聲刺耳的、顫抖的尖嘯,在我們面前停了下來。我很慶幸眼前看到的是一列客運車廂,而不是運牲口的貨車。

我們站在一邊,看著乘客們陸續下車,然後選了一節人少的車廂,把自己安置在遠遠的一個角落裡。車上的公告板上雖然只有波蘭語和德語,但還是為我們提供了有用的信息,我了解到這趟旅程不會太長。到現在,伊莎貝拉和沃伊切赫為我們準備的食物已經全吃完了,我知道兩個孩子很快又會肚子餓的。

車廂里的其他乘客和我們隔著一些距離,在發動機隆隆噪音的掩護下,我們可以用母語小聲地交談。而每當伊洛問起在車站時是什麼讓我那樣驚恐,我總是刻意地迴避,把話題轉到愉快的事情上。

伊洛似乎很快就忘了這件事,而我,雖然無法忘記,至少暫時將它擲到了腦後,和孩子們玩起了幼稚的文字遊戲,直到尼古拉開始打哈欠,不久就枕著我的腿呼呼睡下了。我把他的雙腳拖到椅子上,讓他睡得更舒服,然後伊洛也躺了下來,偶爾和我說說話,漸漸地也睡著了。

時間過得很快,至少,我們經過了一個又一個站台,列車短暫地停靠、離開,在我看來都是一回事。我提前數過從出發地到克拉科夫之間的車站數目,每次靠站時我都默默計數,我知道我們離目的地已經不遠了。

我正要喚醒孩子們為下車做準備時,只聽一個聲音吼道:「車票!護照!都準備好,要檢查了!」

就在那時,我窘迫地看見一個波蘭警衛在一名蓋世太保的陪同下沿著車廂大步走來,細細地檢視著同車乘客的文件。

我頓時驚慌起來,因為我們什麼文件也沒有,而且我沒有自信能繼續掩示我們的身份,我會的就只有事先練習過的那些最簡單的對答。

我環顧四周,急切地想找到一些啟發,找到擺脫這個危機的辦法,而最後意識到,我們唯一的希望就只有虛張聲勢,矇混過關。如果只有那名警衛我大概還能應付,因為他關心的只是車票,在這件事上我們有備無患,沃伊切赫早已為我們打點好了。

但如果他發現我們不是波蘭人,一定會要求我們出示護照的,而那個黨衛軍軍官也會被牽扯進來。我很清楚,身為異國人,沒有官方許可而在波蘭旅行,這已經夠糟了。而萬一伊洛的猶太血統被曝光……

後果實在不堪設想,我趕忙將這個念頭逐出了腦海。然後,忽然間,那個警衛已經來到了我們的座位,問題連珠炮似地襲來,快得讓我無法聽懂。

我假裝犯困,請他把問題再說一遍,他為我放慢了語速,又問了一次。當我向他出示車票的時候,他傾身向前,一把抓住了伊洛的雙腿,將它們從椅子上拽了下來。「這小孩,把你的臟鞋子好好兒擱在地板上!」他怒氣沖沖地叫道,我迅速傾身將尼古拉的腳也放了下來,盡量避免弄醒他。

「噢!你弄疼我了,大壞蛋!」伊洛用波蘭語叫起來,無視警衛的權威,還有僅在幾步之外的黨衛軍軍官。

我條件反射地用母語叫她安靜,當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後,我的呼吸都靜止了。

那名黨衛軍的軍官立刻出現在我身旁,冷酷的目光盯住了我們:「你說的不是波蘭語,孩子。你是從哪兒來的?」

我知道已經裝不下去了,只能回答道:「羅馬尼亞。我們是羅馬尼亞人。」

「姓名?」

「安卡。安卡?帕斯庫拉塔。」

他轉向伊洛:「你呢,小姑娘?你以為你有權利用那種口氣和長官說話?你叫什麼名字?」

我的心臟幾乎停止了,祈禱她別把姓氏說出來,一旦她說出自己姓費佛伯格,我們三個人全都在劫難逃。

「伊洛。」她答道。

我馬上插嘴:「她是我妹妹,伊洛?帕斯庫拉塔。求求您原諒她的無禮。我們已經旅行了好一段路,她累壞了。」我又說:「這是我的弟弟尼古拉,拜託,先生,請您盡量別打擾他,我求您了。」

黨衛軍軍官瞪著我說:「我愛打擾誰就打擾誰,小孩。」

他作勢要靠近尼古拉,伊洛立刻擋在了前面,說:「不許碰他,他才六歲。」

軍官看上去吃了一驚,沒想到她會抵觸自己。他瞪著她,像在思索要如何回應她的行為。

「你們是自己單獨旅行嗎?」那名警衛問道。

我還沒想到如何應答,伊洛搶在前面用波蘭語說:「你是什麼人呀,蠢蛋?你覺得三個這麼小的孩子會單獨旅行嗎?我們的爸爸上洗手間去了。」她在警衛面前搖晃著手指,就像大人訓斥小朋友那樣:「他很快就會回來的,我要告訴他你弄疼我了!」

我一面為她敏捷的頭腦和流利的波蘭語感到驚喜,一面又為她大膽的語氣擔憂,但最終事實證明,她的魯莽反倒幫了我們。

那個蓋世太保俯身向前,直到和伊洛的視線平齊,一隻手從皮套里抽出鞭子來。我屏住了呼吸。

「小朋友,你很聒噪。很傲慢。年紀也很小。你最多不會超過八歲,我肯定。」

「我九歲了,不是八歲。」伊洛宣稱道,兩眼怒視著對方咄咄逼人的眼睛。

「你打算一直這麼傲慢下去嗎?」蓋世太保問,「我很好奇你父親是怎麼把你教成這樣的。你該挨上一頓鞭子,讓它來教你基本的禮貌。」他在手掌上一拍馬鞭,將它展開來。「也許我該讓你從我們雅利安人 的教養里吸收點兒有用的東西。」

「你要是敢碰我一下,我爸爸就會把你從這列火車上丟下去!」伊洛的口吻是那麼自信,連我都幾乎相信她了,「他在布加勒斯特和華沙都認識很多人,你等著瞧吧,我會讓你在今天之內就被趕到東部前線去!」

那名軍官的嘴巴張開了,不知要如何應對。最後,他終於向後退開,一絲微笑浮現在殘忍的嘴邊,「你應該慶幸我今天心情不錯,小姑娘。你很直率,我喜歡你這一點。看見像你這樣的小東西竭力自衛倒是挺新鮮的。我告訴你,那些軟弱無能的猶太人在我們鞭子底下諂媚討饒的樣子,有時候真讓人噁心呢。」

我一手按在了伊洛的胳膊上,提醒她千萬別被任何侮辱她同胞的言語激怒。她怒視著對方,但忍住沒有作聲。

軍官又問:「你父親呢?他往哪個方向去了?」

我真慶幸這回我們沒有選擇末端的車廂。我指向身後,和這兩人來時的方向相反。

「那邊。他很快就會回來的。我們的護照都在他那裡。」

「但你們卻自己保管著車票?」那名警衛質疑道:「這不是很奇怪嗎?」

「因為你們剛好在他離開的時候來了,」伊洛快速答道:「他哪知道你們還要檢查護照?」

警衛對這個答案似乎滿意了,但那名黨衛軍軍官細細地審視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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