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節

時值春日,氣候溫和,暖風自西南邊吹來,我們在荒野中行走的頭幾日竟意外地輕鬆。白天,天空晴朗無雲,春日的陽光使氣溫迅速回升,而夜晚則重雲四合,使氣溫不致於降得太低。

不久前我們經歷了那樣痛苦的旅行,而如今則可以互相偎依在灌叢下取暖,安然入眠,阿爾卑斯山腰豐沛的溪水也供我們隨時取用。我們在梅吉迪亞的時候已經習慣了吃半生的果子和陌生的植物,所以,儘管我們也很想念熱飯熱菜,但這算不上多大的苦楚。

我們根據太陽辨別方向,朝著西北行走,讓山脈始終保持在我們身後。我希望能碰上一條道路或鐵路,那樣我們就能保持安全的距離,小心地沿路而行,找到更確切的方向。

到了第二天,我終於忍不住了,讓尼古拉和伊洛把這當成一個遊戲,然後三個人脫光了跳進一條淺淺的小溪,洗凈身子和衣物。遠處的山峰仍被冰雪覆蓋,從那兒流下的溪水冰冷刺骨,只能勉強忍受,但我肯定,洗過澡後我們都覺得更舒服了。

我們的衣服髒得不行,如果有些清潔劑用就好了。但是活水加上我的用力搓洗,再頑固的污跡也妥協了,洗好後,我們三人又變回體體面面的。儘管我還奢想著一把梳子,好把我們的頭髮再梳理一番。

幸運的是,伊洛的父母給她穿得很仔細,厚實的冬外套加上暖和的裙子和背心,甚至還有內衣,我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內衣可穿了。我猜想,伊洛一家在不久前想必還是相對富足的,但我不敢問她什麼,生怕又讓她想起爸爸媽媽來。

尼古拉和我自己的衣服就遠遠不夠了。尼古拉仍然穿著我的外套,衣服對他來說太大了,只能笨拙地裹在身上。他自己的衣服在溪水裡洗乾淨了,也很快晾乾了。我的麻布裙子則糟糕得多,一邊的肩膀部份被救我的人撕了下來,用來包紮我的傷口,整條裙子就吊在另一邊肩頭,賴莎給我的項鏈和護身符都露在了外面。

幸好,我和抵抗軍士兵們短暫相處的那幾日,他們用一條舊毯子裹著我,離開時則將那毯子送給了我,而我現在就權當它是件夾克披在身上,晚上和孩子們偎在一起睡下時,則把它當作被子蓋。

我很慶幸春天已經將近尾聲,氣候適宜,夏天就快到了。我知道這條路將走得很慢,尤其是帶著兩個幼小的孩子,但我想要不了幾天,最多一周,我們一定能到達克拉科夫,然後弄清媽媽被送去了哪個營地。

可惜我錯了。而這並不是我唯一的一次判斷錯誤。

到了第三天,天氣出現了變化,而到第四天,很明顯,我們的好運已經用完了。天空烏雲密布,暴雨將至,太陽的方位根本無法分辨,我們前進的方向只能依靠猜測。雲層壓得那樣低,山谷里的霧那樣濃,就連群山都從視野里隱沒下去,我們失去了所有方向。

當暴雨降下,沒有雨點,只有激流,狂風穿透我們的衣服,直侵身體。我們無處棲身,只能蜷縮在灌木或小樹底下,任憑暴雨從四面圍攻而來,將我們渾身澆得濕透。

起初我故作輕鬆,為雷聲喝采,假裝對閃電驚嘆,歡快地迎接涼爽的雨水,讓尼古拉和伊洛也開懷地戲耍。然而,當暴雨毫不勢弱地下了一小時又一小時,把我們淋得渾身冰冷,我便很難再轉移孩子們的注意力,使他們忽略自己的處境了。

最後,暴雨終於減弱,我們趁著那會兒重新上路,希望能找到一處更好的棲身之所,然而濕透的衣服使我們的精力和體力都無法振作起來。

幾天之前,穿上洗凈的衣物,讓春日陽光將它們慢慢晒乾的過程使我們清爽振奮,精神煥發,而現在,這些被大雨浸透的衣服成了一種折磨,尼古拉和伊洛顯然不堪忍受,很快就開始抱怨使性,讓我陷入了絕望無助的境地。

第六個晚上,我們窩在一棵孤獨的樹下度過,幾乎沒有遮蔽,身上濕答答的衣服彷彿將冷風不斷地往我們身上引似的。

在這種處境之下,尼古拉和伊洛已經開始哭鼻子了,而我最怕聽見的那些話,他們終於還是說了出來,先是尼古拉,然後是伊洛。他們要媽媽,而那個時候我自己也是又濕又冷又累,沒法提供他們需要的安慰和保證。

他們為想念爸爸媽媽哭泣,而我為他們掉淚,我們在一起哭了大半夜,直到精疲力竭,終於睡去。在這樣無助的境況下,我只能下定決心,以後一見到變天的徵兆就要停止前進,立刻找地方躲避,直到惡劣的天氣過去,不管這麼做會使我們的旅途拖延多久。

然而,如此也解決不了眼前的困難,第二天早晨,兩個孩子的情緒還是一樣沮喪,儘管雨已經停了,烏雲也散了,但冷風仍從北方不斷吹來,吹得我們渾身冰冷,沒有跡象表明天氣會變好起來。

彷彿這還不夠糟,我們腳下的地面也變成了污泥沼澤,四周的山聚集了雲團,又化為大雨傾盆而下,使得那些小溪全變成了可畏的急流,我們難以靠近解渴,更難橫跨它們,只能遠遠地繞路,越發弄不清東南西北。

我們負擔加重,一天天飢餓虛弱下去,營養不良的身體根本無法與消耗體力的天氣和地形相抗。因為季節沒到,可吃的野果又十分稀少,至於植物,除了燈芯草和長草幾乎沒有別的了,我們只能小心地挑揀莓子和草葉,靠吃這些東西維持了好幾天。

如果不是懷著在克拉科夫找到媽媽的希望,我恐怕無法再支撐下去了,因為這種時候,轉身返回梅吉迪亞將是容易得多的選擇。

但在第九天,太陽終於出來了,看見這個久違的朋友出現在蔚藍的天幕上,我們的精神都為之一振。我們向著克拉科夫繼續前進,一發現變天的跡象就馬上尋找庇護的地方。有時我們能聽見遠處的狼嗷聲,但很幸運,並沒有遇上任何野獸,儘管我的心裡始終都揣著對它們的憂懼。

事實上,反而是我們在侵擾當地的動物。只要有野兔之類的小動物進入視野,尼古拉就會興奮地去追,並保證要將它捉回來,讓我為大夥做成一頓美食。我樂於試想,就算尼古拉真能逮到一隻,他又怎會真的殺死那樣的小動物呢?而即使尼古拉成功了,我又要如何弄熟食物呢?沒有硫磺頭的火柴,我可沒法子生火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