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節

遠處依稀傳來的人聲,驅散了意識中已經遺忘的夢境殘影。人聲中有男有女,年紀也似乎依稀可辨。有些語言我聽不懂,但至少,還有一些是我家鄉的羅馬尼亞語。

我欣喜地辨出了尼古拉的聲音,正在呼喊某人。我躺著靜聽了一會兒,試圖弄清那些快速交談的內容。

陽光照在臉上,溫暖和煦,又一個白天來臨了。我睜開眼睛,慢慢適應光線。頭頂上方的樹木高大挺拔,帶著花香的微風吹動枝葉,那些粉嫩的花朵讓人想起了過去安穩美好的時光。天空中,一輪艷陽高照。

看到尼古拉已經安全了,前一夜的焦慮便也隨之消散,而此時對媽媽的擔憂還不那麼沉重。我卧在地上,感到渾身舒坦,雖然我還清楚地記得之前伴隨著每個動作的疼痛。我決定不顧那些痛苦,今早一定要爬起來看看這兒是什麼情況。

我多躺了一會兒,沐浴陽光,積蓄力量,然後,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嘗試著坐起來。肩頭一陣撕裂搬的疼痛,我叫出了聲,倒向一側,欲擺脫這難忍的巨痛。身旁忽然響起安撫的聲音,一雙有力的手拖住了我的腰,幫我坐起身來,然後扶著我靠在了一顆樹榦上。

我終於看清了恩人的模樣,他在我面前蹲下身,沖我友好微笑,溫言安慰,只是他的語言我卻十分陌生,能夠理解的只有他說話的口吻。他的打扮看起來像個農夫,但腰上卻系著一條彈鏈,肩上掛著的那挺步槍更顛覆了最初的印象。

我的舌頭已經消了腫,至少能夠活動了,於是我試著開口說話,卻發覺嘴唇仍然干痛,表皮皸裂,遍布結痂,而聲帶也不聽使喚。面前的男人注意到了我的困惑,向身後的一人打了個手勢,不一會兒,那人也來到跟前,只見他的裝束與前者類似。

「安卡,你現在覺得怎麼樣了,孩子?」他的羅馬尼亞語說得猶豫生澀,斷斷續續,但聽見那些熟悉的詞句,我心裡便已充滿感激。

我試圖回答,可還是不行,只得用未受傷的那隻手指指自己的喉嚨,讓他們知道我的困難。那人用手勢向我示意,表示明白,然後轉向同伴,用他們的語言迅速而流利地說了幾句,對方聽後便抽身離開了。剩下之後來的那個人,面向我,試圖介紹自己。

「我的名字叫凱羅,」他緩慢地說,「抱歉,我只會一點點羅馬尼亞語。」他停了下來,像是不確定我是否聽懂了他的話。我點點頭,請他繼續。

自稱凱羅的男人於是聳了聳肩:「那麼,我就儘力為你解釋吧。首先,你的弟弟很好,也很安全,就目前所知,你也會好起來的。」

聽見尼古拉的名字,我便四下看去,但在有限的視野里並沒見著他的身影,而身上的疼痛使我無法再朝更遠處張望。

「有人在照顧他,」凱羅說道,使我放下心來:「他沒有受傷。但你自己還得休養許多時日。你有……那個詞怎麼說……有一處傷在肩膀上。一顆子彈射中了你,但沒有傷及要害,你會很快痊癒的。你能活下來很幸運,安卡,倖存者非常少。」

我緩緩點了點頭。這個消息並不意外,但真正聽到時還是一樣沉重。

他問道:「你不是猶太人?」

我搖頭。

「我想也是。但你卻和他們在一個車廂里?」

我又想說話,向他解釋原由,但很快放棄了嘗試。看著我費勁的模樣,凱羅忙要我保持沉默就好。

「我來說,你聽就好了。」

我又點點頭,凱羅則開始緩慢而吃力地解釋發生了什麼事情,我為什麼會和他們在一塊兒。「你自己為什麼會在一列滿載猶太人的車上,你比我明白,但這些已經不重要了。你也許還知道你們的目的地是克拉科夫,到了那裡之後,將繼續前往一個重置營地。」

我再次點頭確認。

凱羅停下來,謹慎地斟酌措詞。「我們在兩天前襲擊了那趟車。在西面幾公里外。炸藥埋在鐵軌下面。」

他看見我聽到這些訊息後困惑的表情,於是補充道,「請你理解,孩子,你們並不是目標。我們計畫炸毀的不是你們乘坐的列車,儘管這個意外只會使你們的命運向好的方向改變。」

我注視著他的眼睛,努力想聽懂他的話,但他的說法讓我完全不能理解。他再度開口,而我則認真聽著。

「不幸的是,我們沒能及時趕回來,救出更多的人。那些納粹已經開始對倖存者趕盡殺絕,他們以為你已經死了,你這才幸免於難。」

這些事我已經知道了,納粹沖我們瘋狂掃射的畫面,不是等閑便能忘掉的。

「我們追到了幾個納粹,但大多都逃脫了,越過邊境逃到了捷克斯洛伐克。」

他見我露出了驚訝之色,又補充道:「你現在在波蘭,安卡,已經遠離了你的祖國。也許等你完全康復之後,你希望回到羅馬尼亞去?我也不知道怎樣才是對你最好的。」

他斟酌著下面要說的話,我則趁此考慮了一下那個建議。

如果我們已經跨過國界,我推想離克拉科夫應該不遠了,我知道那是波蘭的一個城市。不論距離遠近,我知道媽媽會被送到那裡,我們這列車的終點一定也是那兒。但我沒法把這些思緒付諸言語,只能靜靜躺著,養精蓄銳。凱羅再度開口時,我便專註地聽他解釋。

「安卡,請你盡量體諒。我們能照顧你們幾天,但僅此而已。你們的人數太多了——一共有三十個人左右——這已經超出了我們能負擔的範圍。抵抗軍的同志正在等著我們,而我們的任務已經耽擱落後了。」

抵抗軍。這個詞我曾聽爸爸悄悄說過很多次,在他被處決之前。就算我仍然不清楚他們是誰,是做什麼的,但我知道爸爸讚揚過他們,這就讓我感到寬慰,雖然我只在他與別人的交談中偶爾聽見過隻言片語。

凱羅再次開口,我很慶幸他會停下來思索措詞,這就給了我整理自己思緒的時間。

他說道:「但是現在,孩子,你必需好好休養。你的弟弟尼古拉很安全。晚些時候他會再來看你。但你只有休養好了才有力氣能……能活下來,在我們離開以後。所以聽話,現在就歇下,養好身體。我的戰友會給你食物和水,只是他們不會說你的母語。很抱歉,因為我們都是波蘭和斯洛伐克人。請你包涵。」

他握了一下我的手,然後離開了,消失在了不遠處的灌叢間,留下我一個人,期盼著下次見到尼古拉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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