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節

我雖是名義上的東正教徒,對於死後世界的種種卻並不了解,我只知道,那一定不會比我剛剛經歷的一切更壞。

像是在證實這一想法似的,我的嘴唇上突然傳來令人愉快的知覺,開始不知是什麼,之後才意識到那是涼涼的清水。我感到液體從齒縫間滲入,流到我腫脹的舌頭上,我想自己一定是在天堂,否則怎能體驗到這樣浸潤身心的幸福滋味。

我享受著這一刻,那麼多天的乾渴之後,再尋常不過的清水嘗起來都那樣美妙,任何言語也無法形容。

接著我想起了尼古拉,關於天堂的遐想瞬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容迴避的現實。我感覺到更多寶貴的清水落在了乾裂的唇上,但我下意識地挪開了身子,和對親人的擔憂比起來,身體的需求完全可以忽略不計。一隻輕柔的手掌撫上了我的腦袋,阻止了我的動作,一個溫柔撫慰的聲音響起,說著我不熟悉的語言。於是我靜靜躺著,各種模糊的畫面爭相浮現在腦海中,我的注意力不知該集中在哪兒。我想開口呼喚尼古拉的名字,才一嘗試,疼痛就傳遍周身,我只得又癱倒下去,僅僅這樣就鬧得精疲力竭。

我再度試圖說話,但一根手指輕輕放在我的唇上,制止了我,那個陌生人沖我說了幾句話,顯是要我安靜地躺著別動。

又有清水被送到我的唇邊,我試著動動發腫的舌頭,品嘗它的滋味,只盼涼水的提神作用能使我恢複一些氣力。

我的眼睛逐漸找到了焦距,但視野中的一切仍不明朗。我能看見白晝的天光包圍著我,也能分辨出頭頂那棵大樹錯落的枝葉,在微風中輕輕搖動著。但我無法看清照顧我的人,或是任何的人影。

我深深地吸氣,讓涼爽清冽的空氣進入身體,想起過去幾天籠罩我的污濁空氣,我便格外享受這一刻的清新。

合捧的雙手在我面前傾斜,更多清涼的水落在我的嘴唇和臉頰上,又順著脖頸淌下。當清水慢慢流入我燒灼枯乾的喉嚨時,我感到渾身都被賦予了能量。

一隻手擱在我的頭上,讓我低下身去,儘管無法轉動脖子去看,但我能嗅出所躺的地方是一片草地。我看見上方一個模糊的人影離開了。我想出聲呼喊,但這超出了我的所能,我只好勉強接受現實,一動不動地躺著,因為每個動作都會使我的身體疼痛難當。我迫切地想知道弟弟的情況如何,但此刻我能做的就只有祈禱,但願尼古拉和我一起得救了。我感到眼皮沉重,疲倦襲來,我又陷入了昏睡。

再度睜開眼時,已是黃昏時分,身子依舊疼痛不堪,幾秒後我又昏沉入睡,模模糊糊地知道附近有個火堆燃燒著。那些火舌彷彿舔入了我的夢裡,一連幾個小時燒灼著我,當我最後醒來的時候,卻感到身上的痛楚減輕了一些,我緩緩地張開了眼睛,看見夜色正濃。

現在唯一的光亮來自那堆篝火,聖潔的火焰隨著夜風無聲的韻律舞蹈著。我的身體仍然僵硬,難以側轉。

許是注意到了我的動靜,一個看不真切的人影又來到我的身邊,向卧在地上的我彎下腰來。那個人影湊到我的面前,像一隻懸停在上方的小鷹,儘管我已經驅除了腦子裡的各種幻想了。

我漸漸看清了他的臉,首先是眼睛,然後是其它部份,他的輪廓在搖曳的火光中忽明忽滅。小小的手指伸向我,觸摸到我的臉,我的眼睛濕潤了。儘管身上疼痛,我的嘴唇卻咧開了笑容,我抬起手握住了貼在我臉上的手指。

我感受著握在自己掌心的尼古拉的小手,一直封閉的情緒因為強烈的感激和慶幸宣洩而出,霎時淚如泉湧。

我抬起另一條手臂,緊緊摟住了弟弟,將他抱在懷裡。疼痛和喜悅的淚水交織在一起,打濕我的雙頰,但我把弟弟摟得更緊了,決心再也不會放開他。我多麼想輕撫他唇上生出的裂瘡,安慰他,撫摸他削瘦的臉頰,但我不能放鬆對他的擁抱,生怕他會忽然消失,生怕這只是我的錯覺。

「安卡,你怎麼哭了?」

尼古拉的聲音像蜜一般甜美,他的問題滿載天真,有那麼片刻,我能做的只有透過淚水努力地沖他微笑。我想親親他的臉蛋,但疼痛的嘴唇使我瑟縮。當眼淚漸漸停息,我又試著開口,卻仍是發不出言語,只好作罷。至少弟弟是安然無恙的,知道這一點我便安心了許多。

至於媽媽……哈伊姆和果爾達,那個可愛的孩子伊洛……還有曾與我們同車的那麼多無辜的人……我無從知曉。但除了我們,一定還有其他倖存者,這就是現在唯一給人安慰的念頭了。

一個陌生人走了過來,輕輕扶起了尼古拉,像是在告訴他我需要一個人靜養。知道尼古拉有可靠的人照看,我便默許他被帶離身邊,決心讓自己好好睡一覺,再醒來時或許就有力氣爬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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