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節

波蘭。在我模糊的印象中,這個國家在特蘭西瓦尼亞阿爾卑斯山以北很遠的地方,也許比喀爾巴阡山更遙遠。就算擁有最好的條件,在一年中的這個時節翻山越嶺,長途跋涉,也是非常辛苦的,更不要說在我們如今所處的惡劣環境下。

我只能憑感覺猜測到底行駛了多久,在黑暗的車廂里,窒息和乾渴折磨著大家,痛苦的呻吟打破了原本的寂靜。最終,周圍的人們變得精疲力竭,呻吟聲似乎也低弱了下去。

眼前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我的全身除了手臂哪兒也動彈不了,尼古拉被我高高地舉著,卡在四周擁擠的軀體之間。周圍上演著怎樣殘酷的情景,我只能想像罷了。

幾個吝嗇的通氣口開在車廂頂部,裡面的人(如果他們辦得到的話)拚命伸展軀體以獲得多一點的新鮮空氣。從那些小口勉強能夠分辨白晝和夜晚的光線,我默數著日子,大夥在這樣凄慘的環境下,已經擠在一起度過了四天四夜。隨著旅途延續,發霉的空氣和汗水中無可避免地混入了屎尿的臭味。我們無法朝任何方向挪動一寸,上廁所是不可能的,只能站在原地解決。或許起初大家還為身在黑暗的遮蔽下感到慶幸,但很快,生理上的難受就戰勝了任何羞恥尷尬之情,因為車上的每一個人,小孩也好,大人也罷,處境都是一樣的。

我感到喉嚨燒灼,舌頭髮脹,我知道尼古拉肯定也一樣,儘管我看不見。而我卻不敢挪開手去安撫他,萬一他從那些擁擠的軀體間滑跌下來,就決計活不了了。他始終一聲不吭,我想他一定是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他的身子仍在發抖,但不像之前那樣劇烈,呼吸也不再急促了。我一邊急切地想要聽他說話,一邊又希望他別那麼快從失神的狀態中醒來,發現自己處於如此可怕的境地。

在我四周,飽受苦楚折磨的低吟聲不絕於耳,有時被女人和孩子的呼喊聲打斷,但我不知道這些聲音是發自痛苦還是憤懣,因為她們使用的語言我都聽不懂,於是我很快就努力將其忽略了。

列車時常會停下來,為了補給水和燃料,甚至有可能是停在車站,載上更多的人。這些我無從知曉,除了周圍人們單調的呻吟聲,其它聲響我幾乎都聽不見。每次停車都使人心緒不寧,先是祈禱旅程已達終點,讓我們從這骯髒的監牢里解放出來,而當列車重新開動時,希望又會轉變為恐懼和絕望。伴隨著這些停停走走,一種可怕的規律形成了,但這也許就是我和尼古拉能夠活下來的根本原因,儘管別的人為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每次停靠後的重啟,當車頭無視於乘客的痛苦,徑自拉動車身時,整列車都會向前一傾,使得車廂里的人失去平衡。身處暗中,我漸漸地才意識到每次都有人歪倒,或重重地跌在地上。每當這時他們慘痛的尖叫聲就迴響在黑暗裡,在我們的腦海中徘徊不去。我知道,那些倒下的人將在踩踏或窒息中慢慢地死去,無人能倖免。

現在,恐懼使我連睡覺的念頭都不敢有,我緊張地等著每一次的停靠,抱著尼古拉站穩腳跟,全神防備著下一次的顛簸。我敢肯定,就是這種意識和戒備,使我和尼古拉得以活了下來。

一次又一次,看不見的某個人倒在我的腳邊,絕望的手抓住了我的雙腿,企圖從人群擁擠的腳下重新爬起來。而我的反應,至少是刻意的不管不顧,有一次甚至主動甩開了抓著我的手指,它們那麼細小,只可能是孩子的手。現在我關心的只有尼古拉和我自己的生存,無心去想周圍其他人的命運。也許語言不通幫了我的忙,要是我聽懂了他們滑落時的哀求,我懷疑自己是否還能像這樣冷酷絕決。

即使如此,我知道自己也堅持不了太久了,我逐漸虛弱下去,尼古拉的身子變得越來越沉,而且,當身邊的人摔倒或是被拉倒了,我便無法再用他們的身體作支撐。

我的腦中頻繁地出現了這個念頭:如果就此認輸,讓自己和尼古拉栽進腳下的死亡之沼里,以結束我們的痛苦,這是否是更好的選擇呢?

如果只有我一個人,我也許真的這麼做了,因為我害怕最終我們仍然逃不過這一命運。但我不能代替尼古拉做決定。讓他活下來,這是最重要的,因為我答應過爸爸會好好照顧他,而現在,弟弟的性命完全寄托在了我的求生意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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