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節

彷彿剛才的一切從未發生過,那些軍官又開始針對不同的人群,用不同的語言下達命令。一名鐵衛團中尉站在我們這一小群人面前(大概有兩百名羅馬尼亞人),對我們宣布下一段旅程的指令。

我專註地聽著他的話,生怕違反了任何命令,惹怒蓋世太保。

「火車很快就會到站,把你們送去克拉科夫 ,你們將從那裡被轉移到各自的營地重新安置,」中尉宣佈道,「好好保管你們的文件,那是你們最終目地的的憑據。抱歉地告訴你們,這趟旅行將不會太愉快,因為車上的空間有限,而路途又十分遙遠。在這段非常時期,希望你們安靜有序地配合我們。女人和孩子將和男人分開上路。」

副官舉起一隻手鎮壓反對的低語。

「安靜!你們將分開上路,女人和孩子在一列車上,男人在另一列車上。這是出於你們的方便考慮,讓你們不必共用有限的衛生設施,僅此而已。你們越早到達營地,就能越早和家人團聚。那裡還有熱水浴,乾淨的衣服和熱湯等著你們。」

聽到這裡,人群發出一陣釋然的低語聲。有人問道:「那麼路上到底要走多久呢?」

這名鐵衛團軍官冷淡地聳了聳肩,「請不要提問。一會兒你們會分到粉筆,請在各自的行李上寫清你們的名字。這些行李也會被分開運送,為的是減輕你們的旅途負擔。標記好以後就在這裡集中上交,等你們到達目的地後再歸還。」

車站工作人員來到我們面前,分發變形的粉筆頭。我拿了一個,在箱子的側面一絲不苟地寫上我們的姓氏:帕斯庫拉塔。這時候,媽媽在我身旁跪下來,對我說:「安卡,把我的日記拿出來,我必須把它帶在身邊。」

我知道那本日記對媽媽來說有多重要,所以迅速地打開了箱蓋,把那個寶貴的日記本拿了出來,剛做完這些,就有一個站台人員抓住了箱子的麻繩提手,要把它拖走。

「等一下!」我叫道,把箱蓋牢牢地鎖緊起來,生怕那點家什會在途中被弄丟。不能將行李帶在身邊已經夠糟了,因為除了那些東西,我們已經一無所有。彷彿是回應我的擔憂一般,我聽見身後有個憤怒的聲音正沖著鐵衛團軍官抗議。

「如果它們被弄丟了怎麼辦?」一個膚色泛紅的男人生氣地叫道,一隻腳牢牢地踩住了自己的旅行箱,「這裡裝著我的全部家產,我最珍貴的私有物品。我要隨身帶著這個箱子。」

鐵衛團中尉轉向那個男人,大聲地辱罵他,警告他立即把腳從箱子上拿開,服從命令。他的用詞十分粗魯,我只能略過那些污言穢語,簡要概括他和男人的對話。站在我身後的那個男人不肯輕易屈服,憤怒地和軍官的權威相抗。

在他爭執的時候,媽媽伸手抓住了我的胳膊,將我拉到人群之後遠離這兩個衝突的人。我順從地跟著媽媽,又忍不住對幾米之外的激烈爭吵聽得入迷。

「你是個叛國賊,」我聽見那個男人說,聲音里充滿了憎惡,「你穿著我們國家的軍裝,做的事情卻和這些……這些畜生一樣。」

「不要挑戰我的耐心,老頭子,」那名軍官警告道,焦慮地四顧,「我只是在服從命令。」

「命令?這些命令來自那些惡魔的化身!」

那名中尉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安靜,你這愚蠢的傢伙,儘管照我說的做。」他四下掃視,看見蓋世太保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他壓低了聲音:「你明白嗎,老頭子?我也跟你們一樣身不由己。」

那名反抗的男人反而更大聲了:「我完全明白。你就是個叛國賊!和這伙邪惡骯髒的畜生狼狽為奸,就為了保住你這條懦弱的狗命!」

「閉嘴!」中尉高聲叫道,憤怒地從皮套里抽出了手槍:「給我安靜,否則我就開槍了!」

當他掏出武器,車站再度陷入了寂靜。媽媽將我拚命往後拉,又用外套把尼古拉裹得更緊了。她急迫地對我耳語,叫我轉開視線,但我卻做不到。

那個人聲音里的情緒,甚至他的措詞,聽上去都有種莫名的熟悉。我意識到了,那些關於叛國和懦弱的字眼,正是當初在梅吉迪亞的家門口,爸爸和鐵衛團軍官爭吵時所說的話。在那一周之後爸爸就死了,被行刑隊槍決,他的罪名就是挑釁鐵衛團和他們納粹上級的權威。我想要到那個人身邊去,讓他冷靜下來,提醒他,告訴他爸爸的結局,但恐懼將我釘在了原地,一步也邁不出去。

周圍的人都害怕地躲開了,那個男人還不屈不撓地站在那兒與軍官對峙著。車站裡所有人的注意現在都集中在他要說的話上。他的妻子在祈求他退讓,他們的女兒,年紀只比我小一點,正歇斯底里地大哭著,她的媽媽一邊安慰她,一邊努力向丈夫央告。

「格奧爾基,求你了,別這樣!看在上帝的份上,別說了!就按他們說的做。這箱子不重要。有沒有它都不要緊。」

名叫格奧爾基的男人就算聽見了妻子的話,也對此充耳不聞,仍舊固執地站在鐵衛團中尉面前。另有兩個男人圍住了那名妻子和女兒,一點點地將她們拉走。女人抵抗著,小女孩則大聲尖叫。

現在,格奧爾基和鐵衛團軍官面對面地站著,一個手中有槍,不可一世,另一個手無寸鐵,卻勇敢而又愚蠢地頑抗著。一個蓋世太保大步來到二人面前,那名中尉轉過身,舉臂,頓足,行了一個納粹軍禮。

頑抗的格奧爾基向腳下憤怒地啐了一口:「叛國賊!我恥於承認你是我的一國同胞!」

蓋世太保軍官無視他。「你遇到麻煩了嗎,中尉先生?」他用生澀的羅馬尼亞語問道。

「這人不肯將他的箱子和其它人的行李放在一起。」鐵衛團軍官反饋道,仍然遲疑地用槍指著那個男人。

那個納粹黨徒輕蔑地看了一眼格奧爾基,然後轉向鐵衛團軍官,漠然地聳了聳肩。

「那就斃了他。」

這個命令一發出,人群便倒抽了一口冷氣,男人的妻子尖叫出聲,哀求丈夫向他們道歉,服從他們。媽媽拉扯著我,要我迴避視線,可我沒辦法。我的目光就像被磁鐵吸住一樣,緊緊盯著那激烈的一幕。

「他不會開槍的。」格奧爾基沉靜而自信地說,「我們都是羅馬尼亞人。他不會向自己的同胞開槍,儘管他或許是個叛徒。」

那名中尉的臉上失去了血色,額上湛出汗水,握著槍的手明顯地顫抖著。

蓋世太保軍官微笑起來:「這是你證明他錯誤的機會,中尉先生。向他射擊,就現在。我命令你。」他提高了音量。「開槍。」

鐵衛團軍官如雕塑般站在那裡,他臉上的表情從傲慢轉變為恐懼。那名蓋世太保忽然抽出自己的手槍,頂住了中尉的腦袋。

「殺了他,中尉先生。否則我就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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