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節

有時候,一個人的夢境會變成他醒時的真實經歷。我的夢便是如此。數不清多少個小時,我沉浸在過去的歡樂之中,在黑海岸上的泡沫里蹦跳,年少而無憂無慮,和媽媽與尼古拉在一起,當然,還有親愛的爸爸。

但是,正如所有美好的事物總有結束的時候,我們的假期也是如此,該回家了。我在夢裡重現那時的歸途,上火車的情景歷歷在目,車站,蒸汽急流,還有車輪摩擦鐵軌的尖銳聲音都令我興奮不已。夢境與現實混在了一起,突然之間,那遙遠康斯坦察的列車上砰然關閉的車門,變成了現在這列火車砰然關閉的車門,而這趟列車正行駛在飽受戰火蹂躪的布加勒斯特。

我用了幾秒鐘的時間將回憶的殘留從腦海中清除,與此同時,則看見媽媽的臉正沖著我,微笑地說著什麼,但她的話語我仍聽不見。

突然間我感覺自己被誰抓著肩膀不住搖晃,我猛然坐起,甩開了頭腦里無關現實的一切,意識到推我的人正是尼古拉,他正焦急地喚我醒來。

「醒醒,安卡!醒醒!我們要下車了!」

我們迅速加入到人群之中,湧向車站大廳,害怕會錯過重要的指示,被困在布加勒斯特。

穿著制服的軍官用德語、羅馬尼亞語和其它我聽不出來的語言吼叫著命令。我們按照指示在大廳的一側站成一列,看來像是按照國籍或者語言被分至不同的隊伍里。反應慢些的人就會被施以暴力,那些納粹軍官對孩子、老人和體弱者毫無耐心,我震驚地看見他們用步槍的槍拖擊打那些動作遲緩的人。

幸好媽媽用她的外套罩著尼古拉,我鬆了口氣,又想起了哈伊姆的建議,於是目光朝下看,一手挽著媽媽的胳膊,一手拖著我們的箱子。

我們加入到一群羅馬尼亞同胞中,佇立等待,焦慮地看著人群被分離開來。蓋世太保軍官們對那些還沒站好位置的人越來越惱火,用德語大吼大叫,好像提高音量就能打破語言的障礙似的,而受到命令的平民們只是一臉困惑,我也和他們一樣什麼都聽不懂。

大廳里「砰」的一聲槍響。只聽一聲尖叫過後,整個車站立刻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大廳中央的一個蓋世太保身上,他的腳邊伏卧著一個男人,而手裡則是一把還冒著煙的手槍。

男人的軀體摔倒一般躺在地上,腦袋周圍形成了一個血泊。目睹那個場景,我的雙腿便發軟了,胃裡也開始翻騰。一個女人抽泣著從那些拉住她的平民里掙脫出來,撲倒在那個男人身上,對開槍的軍官歇斯底里地大喊。我聽不出她講的是哪種語言,但身後有人低聲說她是來自匈牙利的馬扎爾人。

我迷惑地轉向媽媽,驚訝地看見她正面朝著另一邊,柔聲安慰躲在她外套下的尼古拉,把他和眼前的可怕場景隔離開來。

「轉過頭,安卡。」我聽見媽媽說。「別讓他們發現你在盯著看。靜靜地站著就好,很快就會過去的。」

媽媽和尼古拉都安然地站在我身邊,我的思緒又回到了哈伊姆身上,他的妻子果爾達和他們可愛的孩子伊洛,她和尼古拉剛剛成為了好朋友。我掃視大廳尋找著他們的身影,第一次注意到這裡一個猶太人都沒有。

在我將思緒收回之前,那個男人橫死之處又有一陣騷亂,然後,我充滿恐懼地看著兩個鐵衛團軍官抓起那男人的雙腳,粗魯地將屍體拖走,在地上留下一道污濁的血跡。

車站大廳里的混亂和嘈雜,被警醒的秩序和陰鬱的沉寂取代了,打破這種氣氛的只有那女人歇斯底里的哭泣。至於我們其餘的人,只是站在原地旁觀,不知道還能指望什麼。不知道對那條消逝的生命我們本該做些什麼。

恐懼像有形有質的濃霧一樣籠罩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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