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日,星期三——第四日 第四十九節

義夫靜靜發動汽車,離開友愛醫院。在俯瞰街景的山路半途停車,催促榊醫生下車。悅子趁著兩人背過身去,在車中替小操脫下濕透的睡衣,換上她帶來的衣物。

「我的衣服可能嫌大,你先將就一下,好嗎?」

小操穿上乾燥的襯衫和裙子,用毛巾擦拭頭髮。然後,彷彿想起什麼,用力抱緊悅子。

「謝謝。」

鬆開悅子後,這次輪到由佳里衝上前。哭得像個孩子的反而是小操,由佳里撫摸著她的頭。

義夫回來後,慈祥地拍拍小操的肩膀,鑽進駕駛座。榊醫生一邊打開副駕駛座的門,一邊也露出微笑。

「我不知道你冒的是怎樣的風險,但那個計畫最後究竟是成功還是失敗,就算在東京,應該也會知道吧?」

對於義夫的問題,榊醫生點點頭。

「我現在只能祈禱,計畫順利成功。」

悅子雖有幾分顧忌,但還是忍不住問道:「對於潟戶友愛醫院來說,你等於是叛徒嗎?」

醫生苦笑。

「是啊,算是反叛軍的一員吧。」

「那種醫院,趁早叛變最好,這樣才符合正義。」

「真有那麼糟嗎?」

小操看著由佳里說:「我怕由佳里你會做噩夢,所以現在不能說。其實就連我……我怕我自己都會做噩夢。」

悅子再次怵然一驚。

「看起來倒是挺氣派的醫院……」

榊醫生臉朝著前方,用平板的聲音低語:「我等於是當了強盜的女婿。」

悅子正想問這句謎一樣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一輛車身偏低的汽車忽然從前面半路殺出,差點擦撞到車頭。義夫立刻踩剎車,對方的車連速度也沒放慢便絕塵而去。

是朝著海邊的別墅區方向。

「那是……」

榊醫生目送著遠去的車低聲說。他還沒說完,小操已搶先大聲說:「那是村下先生的車!」

「村下?」

「就是我的小舅子一樹。」醫生用僵硬的聲音回答。

「他來做什麼?」

「那個人跑來也在你們的計畫之中嗎?」

醫生立刻搖頭。

「不,他應該在東京才對。」

他語尾嘶啞。即使是悅子,也看得出醫生心生動搖。

「說不定只是來看看情況的……以他的個性,這很有可能,不過……萬一他掌握了什麼,發現了我們的計畫……」

醫生一邊反覆喃喃自語,一邊迫不及待地想下車。義夫斷然說道:「抓緊扶手,我們要去追那輛車。」

「可是……」

「聽見沒,悅子,小操也是。」

「好。」小操搶先回答,然後牢牢握緊悅子的手。

義夫輕快地迴轉車輪,尾隨一樹追去。

「小操,你認識那個叫一樹的人吧?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在搖晃的車中,小操垂下眼。

「真行寺小姐,你知道了多少?」

悅子簡潔地把目前為止調查到的事情交代一遍。其間義夫放慢車速,關掉車燈,緩緩跟蹤,好讓一樹的車保持在視線內。

聽完悅子的話,小操慢慢開口。

「我——跟蹤真行寺小姐的情人——就是那個跟蹤真行寺小姐的人,起先到了榊診所,後來又去了『黑豹』酒吧。安藤陪我一起——他叫我別再跟了,我本來放棄了,可還是很好奇,和安藤分手後就又跑回『黑豹』。」

那是七月十四日晚上的事。

「第二次造訪時,那個跛腳的人已經不見了,只剩下據說是『黑豹』店長的男人。他醉得很厲害,但是很親切——那人就是村下一樹。」

小操若無其事地問起跛腳男人的事,一樹把男人的名字告訴她,說那人明天傍晚還會來。

「我不知道怎麼回事,但如果有興趣,就來看看,我介紹三枝給你認識。」

聊著聊著,忽然又進來一個客人,是個年輕女人,濃妝艷抹,明明應該沒醉,腳步卻有點跌跌撞撞。

「這樣太輕了,沒意思。」女人一開口就對一樹這麼說,似乎完全不在意小操。

一樹嬉皮笑臉地看著小操,視線回到女人身上:「因為這是Level1嘛,一下就退了。」

「我渾身無力。」

「到裡面休息吧。」

小操又湧起另一股好奇,問:「Level1是什麼?」

一樹笑著回答:「是一種超好玩、超刺激的遊戲……」

這句話奇妙地吸引著小操。

小操照一樹的吩咐,在翌日星期天提早結束工作,來到「黑豹」。由於時值傍晚,店關著。她有點不安地在外面徘徊,這時正好三枝來了。

「他進入店裡——大概一個小時就出來了。我又再次跟蹤他,半路上他只帶著納悶的表情回過一次頭,但幸好我隱藏得很好。」

「三枝先生去了哪裡?」

「新宿的百貨公司樓頂,也沒有跟什麼人約好見面,只是站著發獃。」

小操鼓起勇氣接近他。可是,這個嘗試並不成功,他根本沒理小操就走了。

「我又繼續跟上去,可是跟丟了。於是,第二天……」

這次她等到晚上,又去了「黑豹」。

「我知道這樣很蠢,可我就是無法釋懷。一想到那人跟真行寺小姐到底有什麼關係,是不是想對真行寺小姐做什麼舉動……我就好擔心。」

「小傻瓜。」悅子說,但她很能理解小操的心情,也很高興。

那晚,店裡又只有一樹一個人。即使沒有這方面經驗,小操也知道這家店和一般酒吧不同,似乎根本不想做生意。當老闆的一樹總是一個人喝得醉醺醺,旁邊連一個女人也沒有。

「一樹拿出可樂給我——我們稍微聊了一下。他說:『三枝今晚不會來,跟我出去玩吧。』我聽了很害怕,就逃走了。」

後來她好一陣子都沒再接近「黑豹」。

「我盡量試著去忘記,可就是沒用。即使打電話給真行寺小姐,腹部深處似乎也積壓著什麼……讓我分心。所以,我又去了『黑豹』。」

悅子打斷小操的話:「那是七月二十日的事嗎?」

「是接下來那周的星期五,所以我想應該是吧……」

一樹似乎正等著小操,立刻表示歡迎,然後說那晚三枝會過來商量事情。

三枝幾乎直到半夜才來。一看到小操,就懷疑地皺起眉頭,然後說:「這位小姐好像在哪兒見過。」

小操似乎難以啟齒,頻頻舔著嘴唇,低著頭,看著膝蓋。

「我——實在忍不住,就通通說出來了。我說:『喂,你到底是真行寺小姐的什麼人?我一直在跟蹤你。』結果,那個三枝先生聽了很生氣,把我臭罵一頓。」

一直靜靜聽著的榊醫生這時忽然插嘴:「那是因為他不希望把你牽扯進來。」

小操點點頭,卻還是沒抬起臉。

「那個三枝先生髮起脾氣真的好恐怖。他說自己是真行寺小姐的朋友,不是可疑人物。還說我既沒資格跟蹤他,也不配質問他,叫我快滾。」

「結果呢?」

「說完他就大步走進店的後方。我當場掉下眼淚,奪門而出。一樹追上來,好言安慰我,還溫柔地說:『為了表示歉意,我不但要請你吃東西,還要帶你去一個很好玩的地方。』」

小操在震驚之下過於亢奮,根本沒聽清一樹的話。等她回過神時,已經跟一樹面對面地坐在附近類似酒吧或飯店的地方了。

「他說:『看起來你好像不太想回家。』於是我……現在回想起來實在很可笑,我竟然跟他說了一大堆。我說自己是個怎樣沒用的人,還說這下子要是那個三枝向真行寺小姐告狀,真行寺小姐也不理我,那我又會變得孤零零的了。結果,一樹向我保證,說我用不著擔心,他一定會幫我想辦法。」

悅子又問道:「你被他灌了酒?」

小操點頭。悅子也跟著點點頭,決定開始好好磨尖爪子,等著和村下一樹碰面。居然心懷不軌地灌小女孩喝酒,這種人太爛了。

車速幾乎是龜步。四周一片漆黑,不時傳來樹葉嘩嘩作響的聲音。遠遠的前方可以看到村下一樹的車燈。

小操似乎決定趁著還有勇氣全部坦白,越說越急:「結果……他就說……」

(哎,我看你啊,好像還不明白自己的價值。)

(我最討厭自己了。)

(可是,其實你很想喜歡自己吧?)

然後,一樹是這麼說的——

(怎樣?要不要玩尋找自己的遊戲?很好玩喲。要不要試試,看你能不能喜歡上重新發現的自己?)

小操抬起眼。

「他說,那是『Level某某』的遊戲。」

「於是你就去玩了?」

小操咬著唇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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