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日,星期三——第四日 第四十八節

別墅區從黑暗彼端如同亡魂般裊裊升起。既沒有燈光、音樂,也沒有光線,悄無聲息地死在盛夏混濁的黑暗底層。並排的幾棟別墅屋頂像墓碑一樣悄然聳立,似乎遭到所有活生生的生命活動遺棄。

前方的賓士似乎依然想甩掉祐司他們的車。駕駛座上的猛藏不時回頭窺看,每次都使車尾晃動。當他以高速飛躍別墅區的牆根,橫向打滑衝進門內時,車身已經完全失去平衡。一路滑行直到快撞上眼前的別墅,才猛然剎車。賓士畫出半圓緊急停車,幾乎在同一時間,車門打開,猛藏飛奔而出,拔腿就跑。

三枝猛踩油門,緊追在猛藏後面。下一瞬間,一陣猛烈的衝擊襲來,車彈了起來。可能是撞上什麼,車忽然失去控制,飛出道路,一頭撞上旁邊的牆根。

「抓緊了!」

三枝怒吼。霎時,汽車大幅傾斜衝進牆垣中,上下左右猛烈搖晃。祐司一頭撞上前面的座位,眼看著毫無防備的明惠從座位上彈起,頭部硬生生撞上窗子,響起尖叫和撞擊聲。

車停了下來。有那麼短短几秒鐘,祐司腦袋一片空白。

三枝掙扎著爬出車外,明惠倚著后座的車門無力癱倒,祐司背上起了一陣涼意。

「你還好吧?」

出聲招呼後,她睜開眼睛,一臉獃滯,雙瞳茫然失焦。

「明惠?」他又喊了一次,她眨著眼睛,然後茫然地抬眼看著他,愣愣地低聲說:「沒事……我沒事,倒是我……」

她試圖坐起身,祐司按著她的肩膀阻止她,匆匆說:「你留在這裡,知道嗎?」

明惠點頭。

「那你要小心哦!」

出了車,三枝就蹲在眼前,還按著胃部,也許是剛才撞到方向盤的緣故。

「走得動嗎?」

被他這麼一問,三枝皺著臉舉起一隻手回答:「不要緊。」

他一邊伸手拉三枝起身,一邊環顧四周,不見猛藏的人影……

本以為他已溜了,沒想到前方的別墅陰影中躲著一個瘦小的人影,正探出頭來窺伺。一被祐司發現,立刻慌張逃走。

祐司和三枝緊跟其後跑起來。

「那傢伙……」

「他大概以為我們都在剛才那場車禍中掛了吧。」

猛藏的身手出乎意料的敏捷,在黑暗中輕快地穿梭,距離遲遲無法縮短。

「你不開槍嗎?」他轉頭對著三枝怒吼。

「殺了他就沒意思了。」

「我是叫你嚇唬他!」

「這是浪費時間!」三枝也回吼道。

前方出現了一棟特別巨大的別墅,龐大的黑影彷彿遭到擊沉後長眠海底的軍艦。猛藏朝那個方向跑去。

呼吸急促,背部激烈喘動。祐司逐漸縮短距離,趁著猛藏腳步不穩、速度放慢的當口,不顧一切飛身上前,兩人糾纏著在地上滾成一團。

猛藏已經不再掙扎,他趴在地上急促地喘息。祐司抓起他的手腕往背後一扭,他立刻大聲尖叫。這時,三枝也追來了。

「用那傢伙的領帶把他的手綁起來。」

三枝一時喘不過氣來,右腳跛得更厲害了。看來,跑步果然還是會增加負擔。

三枝往猛藏頭部的方向一蹲,揪著他的領口讓他抬起臉。

「孝在哪裡?」

猛藏不說話,汗水從下巴滴落。

「他在哪裡?你把我們引到特別保護室,是因為你認為那裡有機會使用自動洒水器趁隙逃走吧?仔細想想,你根本不可能老老實實地帶我們去找孝。」

猛藏垂下眼,最後小聲地說:「在那裡。」

「啊?」

「在那棟別墅里。」

祐司和三枝不約而同地轉頭仰望黑暗的別墅。

這棟別墅看起來特別大,是因為蓋在斜坡上。大門位於一般建築物二樓的高度,平緩的樓梯通往那裡。左手邊有個圓形陽台,樓上同樣的位置有飄窗,比下面陽台更裡面的位置還有一扇寬闊的落地窗和陽台。

祐司體內深處的血液彷彿要倒流,心臟正在一二一地踏步。

「在這裡。」猛藏低聲說。

「你說什麼?」祐司直視著建築物回問,「你說在哪裡?」

「就是這棟別墅!」猛藏提高音量,「俗話說八丈燈台照遠不照近嘛。這裡就跟『無人島』一樣,新聞媒體不會再接近,誰也不會來。那件案子被遺忘後,這裡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孝就在這個別墅區?」

「沒錯。只要規律地讓他服藥,他就很安靜,乖得很,連逃都不想逃。每天過來看他一次就夠了。而且,待在這裡,可以過得比關在我們醫院更像個人。」

「哈哈。」三枝如同看熱鬧的路人般揚聲說,「你終於說出真心話了。」

猛藏深深嘆息。

「這個時候孝大概早已睡熟了。我本想帶他逃走,看來是白費力氣了。沒辦法。」

「識時務者為俊傑嘛。」三枝得意一笑。

猛藏在地上躺平。

「我管不了了,隨便你們吧。既然已找到這裡,你們大概打算把孝帶走吧?你們愛怎樣就怎樣,我已經不在乎了。我是可憐他才一直袒護他。就算被拉上法庭,再次被捲入一場騷動,我也會跟他一起奮鬥。」

「真是好爸爸。」三枝說。

「不過……」猛藏仰望祐司,眼神一變,「如果要打官司,我可會奮戰到底。反正,只要做精神鑒定,就會發現孝根本不正常,到那時候我這個當醫生的反正也面子掃地了,我也沒什麼好怕的。」

祐司有點困惑。

「這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孝大有可能獲得減刑。」猛藏卑鄙地笑了起來,「雖說不可能無罪開釋,但起碼有可能免除死刑。要知道法院向來寬大,即使判處懲役服刑,通常也會比宣判的刑期提早出獄。就算被強制住院,也不可能關一輩子。說不定因為你們這樣陰魂不散地尋找孝,反而幫了他一個大忙。」

霎時,祐司感到目眩,說不定還真的有點踉蹌。幸好三枝用力抓住他的手腕,他才回過神來。

「走吧。」三枝說。

祐司眨眨眼,俯視躺在地上的猛藏。

三枝搖頭。

「就算不管他,他也礙不了事了。」

祐司在催促下緩緩跨步邁出。他感到雙腳似乎掛著腳鐐般沉重。

「他是想讓我們動搖。」他低語。

三枝重重地搖頭。

「不,很遺憾,猛藏說的是真的。」

_洧司停下腳步。

「那,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三枝沒回答,卻敞開外套前襟,露出手槍握柄。

「殺了他。」

他無話可說,只是默默凝視著三枝取出手槍,確認裝好子彈,重新握緊以便隨時擊發。

「你做得到的。」三枝說。

「你是說殺人?」

「那是連奪四條人命的畜生。」

「猛藏不可能保持沉默。」

「是嗎?不見得吧。他已經說隨便我們了。反正不管怎樣,孝在官方記錄上早已是個死人。」三枝忽然轉頭,用沉靜的口吻問猛藏,「我們可以自作主張吧?」

猛藏臉依舊撇向一旁,回答:「我已經不在這裡了。」

「別墅的鑰匙呢?」

「你們可以砸破玻璃進去。」

祐司一邊緩緩接近建築物一邊思索。到頭來,原來是這麼回事。什麼可憐孝,根本是胡扯。猛藏只是害怕孝被逮,接受精神鑒定,被人發現他的異常,自己身為醫生會顏面盡失罷了……就算在這兒殺了孝,他也毫無意見。不,說不定他還會幫忙掘墓掩埋秘密呢。

三枝率先邁步,背靠著牆,開始爬樓梯。緩緩地,一級又一級,悄悄滑步貼到門邊後,對著祐司輕輕搖頭。

「從窗戶進去吧。」

祐司站在樓梯下,無法動彈。激烈的緊張與混亂令他開始頭痛。籠罩別墅的陰影紋風不動,周遭的森林沙沙作響,那個聲音和祐司體內血液沸騰的聲音產生共鳴。

要殺他嗎?殺得了嗎?

閉上眼,他告訴自己照三枝的話去做吧,這樣最好,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猛藏袒護孝至今,接下來到底打什麼主意?難道要讓他接受整形手術,等到友愛醫院某個跟孝同齡、無親無故的病患一死,就利用那個病患的戶籍,把他打造成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人,然後讓他回歸社會……

這點小事對猛藏來說,應該輕而易舉吧。在潟戶,他就等於是土皇帝。唯一差點形成強烈反對勢力的這個別墅區相關人士,早已隨著幸山莊命案一起葬送。

或者,他會軟禁孝一輩子,把他綁在自己手邊,做個毫不浪漫的現代鐵面人 。

玻璃破裂的尖銳聲音響起,祐司這才回過神。

「喂,你還好吧?」三枝喊道,祐司茫然仰望他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