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日,星期三——第四日 第四十二節

村下猛藏個子矮小,和照片上一樣,體格瘦弱,烏黑的臉上眼珠子四處打轉。和照片上不同的是頭髮和眉毛,白髮不見了,變得漆黑,顯然是染過。

猛藏坐在房間最裡頭的辦公桌前,面對著門。剛才大概在寫東西,鼻樑上的眼鏡略微滑落,翻著白眼凝視他們這邊。

雙方對視了幾秒鐘。三枝把槍從榊醫生的身側露出,揮了一下槍口,似乎在表明他可以隨時開槍射擊兩人。

「進來把門關上好嗎?」猛藏說。

四人踏入屋內,祐司把門關上。

辦公室的內部就像高級飯店的客房一樣,整理得清潔美觀,甚至還做了一個壁爐。這是接待來客,不讓外人發現潟戶友愛醫院真相的偽裝門面。說不定,連電梯都是專用的。

「達彥,你真是個沒用的飯桶。」猛藏不屑地說。榊醫生臉色變得很蒼白。

「你別責怪寶貝女婿嘛。萬一他也辭職了,豈不是又要人手不夠了?」三枝用槍口抵著榊醫生說。

「有話坐下來說吧。」猛藏抬起下巴指著組合沙發。

三枝回答:「不必了,我們不會待太久,你也站起來吧。起身走過來,把兩手抬高。我先警告你,我可是常常玩槍。如果你敢輕舉妄動,我第一個就射你,這個距離對著額頭開一槍就夠了。然後我再死守在這裡,打一一〇就行了。」

猛藏乖乖聽命行事。

當他走到祜司他們站的位置和桌子的中間時,三枝命他停下:「就那樣別動,乖乖聽話。」

猛藏在襯衫外面披著白袍,還規矩地打著領帶。可祐司覺得這似乎是最不適合這個男人的打扮。而且他以前的確見過這個男人。那種聚集粗糙粒子構成畫的感覺再次襲來。

「祐司,把榊醫生的手腳綁起來。手要綁到後面。用醫生的領帶就行了。腳就用鞋帶綁在一起。」

祜司讓明惠站到牆邊,立刻聽命行事。

「榊醫生,辛苦你了,請你坐正,就當作去禪寺打坐。」

榊醫生在鋪滿地毯的地板上端坐。猛藏一直看著,這時他仰起臉,用抱怨的口吻問:「你們到底想幹嗎?」

「你應該很清楚,把宮前孝交出來。」

猛藏的臉頰抖了一下。

「我想抽根煙。」

「現在是禁煙時間。」

猛藏的桌上放著hi-lite的煙盒和百元打火機。祐司忍不住不假思索地說:「這不像你的作風吧。」

猛藏挑起雙眉:「什麼東西?」

「我是說煙。應該是哈瓦那雪茄配純金打火機才對吧?」

他用鼻孔哼了一聲。

「工作時間,怎麼可以像個暴發戶似的。那種東西,只有需要炫耀的時候才會抽。」

「你現在是在工作嗎?」三枝說。

「跟你們見面也是工作項目之一。」

「噢,那你不是暴發戶嗎?」

猛藏粗聲說:「我是個實業家,做出事業後帶來財富。所謂暴發戶,指的是那種什麼也不做就能撈錢的傢伙,別把我和他們混為一談。」

祐司抱著一種幾近感慨的心情凝視這個矮小的男人。

這是個不折不扣的商人。要是沒有當醫生,說不定已經成就了一番令人尊敬的事業。

「好了,那就請你先解釋一下吧。」

三枝一切入正題,猛藏立刻回看了他一眼。

「那你得先告訴我,你是誰?」

「我的名字不值一提。我是這兩人的朋友。」三枝笑了一下,「放心吧,我不會利用這兩人來勒索你的。」

祐祜司不禁看著三枝。三枝並未回看。

「告訴我,」祐司說,「為什麼要消除我們兩人的記憶?不過,我們已經大致猜到了。」

猛藏保持沉默。

「宮前孝還活著,對吧?」

祐司這麼一說,猛藏臉上首度出現僵硬的表情,眼神閃爍。

「對,沒錯。」他回答。

猛藏消去祐司和明惠的記憶,把他們棄置在新開橋皇宮七〇七室的理由,和之前三枝想像的完全一致。留下手槍和五千萬,也是為了封鎖兩人的行動——他如此表示。

「新開橋皇宮那間公寓的主人就是你嗎?」

猛藏哼了一聲。

「整棟大樓都是我的。」

「在那間屋子裡事先做好準備,好把我們棄置在那的人……」

祐司轉向垂著頭的榊醫生。

「是他吧?他就是備妥傢具用品、申請煤氣和電話的『佐藤一郎』?」

「佐藤一郎」據說是個瀟洒修長的中年男子。

猛藏斜眼瞪著榊達彥。

「你選的假名還真沒創意。」

「在外套口袋留下地圖,又是為什麼?」

奇怪的是,對於這個問題,猛藏竟然有點遲疑。

「啊,那個被你看到啦。」

「那成了有力線索。」三枝毫不客氣地回答,把他們從地圖上的傳真號碼追查到榊診所的經過迅速解釋了一遍。

猛藏嘆了一口氣。

「原來是這樣啊。我是想說,如果連個自己身在何處的線索也不留給你們兩人,未免太可憐,所以才那麼做。我完全沒注意到上面印出了傳真號碼。」

他嘀嘀咕咕的,彷彿在喃喃自語。祐司雖然覺得有點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該怎麼形容。

「我們倆是在這裡被抓住的嗎?」

猛藏搖頭。

「不,是在東京。要是可以,其實我也不想那麼做。六月中旬,當我發現你們潛入這裡時,我也沒聲張,只把你們趕出去而已。」他的口氣彷彿是叫他們應該知恩圖報。

「換句話說,我們那時候並沒有找到孝還活著的證據?」

「因為我們這裡戒備森嚴。」猛藏得意地誇口,「沒想到,我都已經客客氣氣地請你們離開了,你們還是陰魂不散地四處打聽。不只是這裡,甚至還在達彥身邊打轉。達彥可不像我這麼鎮定,說不定會露出馬腳。考慮到這點,最後我只好採取非常治療了。」

「在哪裡做的?種診所嗎?」

「如果在那做,會被診所的人發現。我把器材搬到一樹店裡,抓到你們後,就把你們送去那裡。」

明惠再次緊抓著祐司小聲問:「到底是怎麼消除記憶的?我還是不相信真有這種事。」

猛藏唐突地放下雙手,三枝立刻逼近一步。

「我不會怎樣。只是手很酸,解釋起來會有點分心。」

如果不是祐司多心,猛藏似乎是帶著某種得意的神情開始說:「我並沒有把你們兩人的記憶『消除』,那是不可能的。只不過是暫時『封鎖起來』,讓記憶無法復甦。」

封鎖起來——

「人類的記憶構造,其實還沒人搞清楚。到底是怎麼記錄、怎麼保存,又怎麼再生,這也就是腦部的信息處理機能。」

「用不著上課。」三枝立刻說。

「哎,別這麼說嘛。舉個例子,老年人對過去的事記得非常詳細,最近的事卻怎麼都記不住,對吧?一下就忘了。關於那個,有一種解釋是:年輕時的記憶,配合腦部的成長、發達,以某種物質的形式被儲存起來,相比之下,最近的——也就是腦部停止成長以後的記憶,只不過是一種電流信號,立刻就會消失,因此,越年輕時記憶力越好。不過,這終究只是一種假說。例外的情形多的是。比方說,不管是哪個老年人,都會記得孫子的生日,可是子女和自己的生日卻忘了。」猛藏舉起手抓背,「像這樣,類似『為什麼上了年紀後記性會變差』這種兒童電話專線會問的單純問題,還沒有明確的答案。這就是目前的現狀。」

凝視著猛藏動個不停的嘴唇,祐司心裡想:這個人的這種氣息、饒舌……帶著罹患精神疾病的家人來這裡的人,大概也是被這張喋喋不休的嘴巴和故弄玄虛的氣氛騙了吧。因此,即使病人把這裡視為「地獄般的醫院」,怕得要死,這裡也依然能夠生意興隆。

「問題是,」猛藏繼續說,「比方說,像天花這種疾病吧,原因始終沒有查明。不,我們當然知道病因來自病毒。可是這種病毒侵入人體時,根據什麼機制、怎樣發揮作用、釋出什麼毒素才會引起那種癥狀——在這方面,醫學界始終無法查明。因此,這種病沒有特效療法,頂多只能對症下藥。」

祐司窺看三枝的側臉。

「沒想到,醫學界吸取經驗法則,創出了種牛痘這種預防方法。因此,天花才能從地球上根絕。換句話說,即使不知道構造還是做得到,這就是我的意思。」

三枝索然無趣地嘆著氣說:「我說大醫生啊,你在這家醫院把病人的記憶『封鎖起來』前,大概就是在病人家屬面前大肆賣弄剛才這套說辭吧,難怪你口齒這麼流利。」

猛藏哼了一聲。

「所以,」他舔了一下嘴唇才繼續說,「關於人類的記憶,也發現了某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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