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四日,星期二——第三日 第三十一節

三好一家住在沿河而建的雅緻公寓,半路上還看到附有小教堂的學校。那條河叫廣瀨川,小教堂是聖多米尼克學院的,耕吉解釋。看來他總算逐漸習慣眼前這個腦中幾近一張白紙的祐司了。

三〇三室的信箱上貼著「三好一夫、明惠、雪惠」的名牌,字跡很漂亮。下方還緊貼著一張紙條:「郵差先生辛苦了。」

女管理員還記得明惠,主動招呼道:「你終於回來了啊。你這回出去得可真久,」說到一半,她似乎察覺明惠的視線朝著另一個方向,抬起手指著眼睛,「緒方先生,三好家的小姐,這裡又不行了嗎?」

被對方指名道姓地這麼一問,祐司不太自然地點點頭。管理員連他的名字和長相都記得,還坦然自若地主動跟他說話,可見他以前應該常來這裡吧。

「去東京後好像又複發了。」聽他這麼回答,管理員一臉同情地搖頭。

他們表示鑰匙丟了,請管理員幫忙開門,四人進入屋內。

玄關入口鋪著玫瑰圖案的腳墊,腳一踩上去,感覺有點潮濕,空氣也很悶濁。

「我是什麼時候去東京的?」

對於明惠的問題,耕吉考慮了一下才回答:「應該是五月二十日左右,明惠小姐走的時候似乎也很倉促。」

「沒交代要去哪裡……」

「對,您只說知道少爺在哪裡。」

明惠本來是抓著祐司襯衫背後一起走,這時忽然放開手,用左手摸著牆壁前進。祐司提高戒備在旁盯著,預備她一旦絆倒可以隨時抱住她。她跨過一扇隔間門,左轉後撞上小書櫃。她雙手摸索著找到抽屜的把手。

「這裡……我想應該是在這裡,你打開看看。」

他照著做了,抽屜里放著一些信。

「明惠小姐,您恢複記憶了嗎?」

耕吉問話的臉泛起紅潮。可是,明惠搖搖頭。

「不知道。不過,我忽然想起,在什麼也看不見、一片漆黑中,我曾經這樣踩著玄關踏墊走進來,進入自己的房間。而且,寄來的郵件都是這樣收在抽屜里。」

抽屜中的郵件全都拆開過,也夾雜著幾張明信片,其中有一張的寄信人寫著「祐司」二字。

抱歉讓你擔心了。我已經找到落腳的地方,所以通知你一個人,千萬別讓我家的人知道。別擔心,安心等我就好。

郵戳是今年五月十八日。三枝讀出內容後,明惠微笑了。

「我就知道,我怎麼可能毫無頭緒就跑去東京嘛,我這人最膽小了。」

祐司寫的「落腳的地方」是在高田馬場。

「這下子說得通了。」三枝說,「我們回東京吧。說不定你在那邊還留了幸山莊命案的調查資料。」

「如果村下猛藏沒有搶先找到的話。」

明惠啟程去東京之際,似乎把家裡都收拾妥當了。三枝說聲「電話也被停掉了」就出去了。他小跑著離去,說是要去打點新幹線的回程車票。

「剛回來又要走啊。」耕吉佇立在玄關入口,落寞地說,「您不打算交給警方處理嗎,少爺?」

「現在還不行。」

「那,有什麼我能做的嗎?」

祐司勉強一笑。

「你有這份心意就夠了。而且,店不是一直交給你掌管嗎?光是那樣已經夠麻煩你了。」

耕吉的下巴顫抖。祐司知道,耕吉是在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哭出來,不禁一陣心痛。

明惠一邊摸索著牆壁四處走動,一邊探索著屋內。忽然咣當一聲,祐司連忙走過去一探究竟。

她站在小小的佛壇前。花瓶當然是空的,也沒點著線香,只有兩個嶄新的牌位和一個相當老舊的牌位並排放著。是明惠的雙親和妹妹。

唯有這一刻,祐司慶幸明惠已經雙目失明。帶著空白的記憶,忽然面對這幅景象未免太殘酷。

佛壇里還放著照片。因為已看過許多次,他一眼就認出三好一夫和雪惠。至於另一張照片上的三十齣頭的女子,應該是明惠的母親吧,她年輕時就過世了。

這時,他發現在相框旁邊供奉著一盒沒開封的希望牌短支香煙。

愛抽這種煙的原來是明惠的父親三好一夫。祐司再次感謝她看不見這一幕。父親的煙味,父親喜愛的香煙。

(明惠,我的煙抽完了,幫我出去買一包好嗎?)

聽見父親如此拜託,孩提時代的明惠飛奔而出——他腦中甚至浮現出這樣的景象。

明惠又用手摸索著,移往佛壇旁邊的置物櫃。她摸到矮櫃的邊,手那麼一碰,順勢撞到了柜子上的兔子布偶。

絨毛布偶翻倒,滾到地上。於是,大概是碰到什麼開關吧,開始流潟出美妙的音樂。兔子配合者音樂的旋律擺動耳朵,不停抽動鼻子鳴叫。原來還有八音盒的功能。

明惠雙手仍舉在身前,一直專心聆聽。好半天,她才小聲說:「是我妹妹的。」

「啊?」

「小時候,爸爸給我們倆買了同樣的玩具。我的已經壞了,妹妹的一直保管得好好的。她很珍惜,非常珍惜。」

那背後藏著什麼樣的回憶,祐司無從得知。他只是默默撿起還在抽動鼻子的兔子,交給明惠。她緊緊抱住它。

「是她的,」明惠把臉埋進毛茸茸的兔子里,「是雪惠的。」

距離三枝訂到的新幹線列車發車時間還有兩個小時。耕吉利用這個空當帶三人去鄉土料理餐廳。那家店位於山上,可以俯瞰街景,很安靜。

「這是董事長以前很喜歡來的店,而且食物說不定能幫您想起什麼。」

遺憾的是,新鮮的海產對於恢複記憶毫無幫助,但他還是很感激耕吉的心意。

從餐廳回到停車的地方必須穿過青葉城遺址公園。帶領著觀光團的導遊正一手拿著麥克風,對著聚攏呈半圓形的人群講解著當地的典故。

「豎立在青葉城遺址的伊達政宗騎馬雕像,至今仍俯視著酒都仙台,護衛眾生……」

聽著滔滔不絕的流暢話語,明惠忽然問:「這是哪裡?」

「青葉城遺址。」

她仰望著祐司的臉說:「我曾經來過,跟你一起。」

「跟我?」

一旁的耕吉凝視著兩人:「一開始,本來是董事長和三好先生提議撮合二位締結良緣的。」

「真的?」

「對。兩家的父母關係密切,可是孩子們卻不太熟,頂多只是見了面會打個招呼。長大後,少爺又搬到石卷,所以變得更疏遠。因此,當初董事長問您要不要跟明惠小姐正式相親時,少爺還發了好大的脾氣。」

祐司茫然地眨眼睛,耕吉微微笑了。

「您說結婚對象您會自己找。沒想到休假回來時,好像是在街上巧遇明惠小姐,從那以後就開始了。」

原來如此,如果是這樣就不算是奉父母之命成婚了,雖說結果其實都一樣。

「因為您發現才一陣子不見,明惠小姐已出落得美麗動人。可是,大概還是覺得有點尷尬吧,您二位在交往的事一直瞞著雙方家長。在少爺偷偷告訴我之前,我也是毫不知情。」

「耕叔,我是什麼時候告訴你的?」

「您二位要去幸山莊之前。董事長夫婦和三好先生及雪惠小姐,很早就決定要去那邊歡度聖誕節,也邀了少爺你們。可是您拒絕了,說要晚一點再偷偷跟明惠小姐一起去,給大家一個驚喜,我當時聽了哈哈大笑。」

原來是這樣,所以隨後趕到的他們才會成為幸山莊命案的最早發現者。

「您二位是瞞著所有人偷偷跑去的。」

大概是想起等在那裡的是什麼場景吧,耕吉閉緊了嘴巴。

在車站分手時,耕吉看起來分外瘦小,他悲哀地垂著眉,一直目送他們遠去。

回程的列車上,誰也沒有開口。三枝一直在睡覺,表情卻很嚴肅,似乎在考慮什麼。

明惠把那隻兔子帶在身邊,此刻她正抱在胸前,用臉頰摩挲。雖然沒有哭,眼睛卻泛著淚光。

我們等於是二度面臨家人遇害——祐司想。第一次,是在幸山莊被槍殺。然後,倖存的祐司和明惠記憶遭人抹殺,再次回想起來時,家人又被殺了一次。不管是什麼悲劇,照理說只需要痛苦一次。縱使再怎麼悲慟,應該只在內心最深處某個地方痛過就夠了。可是,我們不同。只因為喪失了記憶,就得把同樣的悲傷用同樣的深度再體驗一次。

光是這點,就令人無法原諒。凝視著明惠面對窗戶的蒼白臉頰,祐司想——單是沖著這個舉動,也得讓對方付出應有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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