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三日,星期一——第二日 第十四節

不管怎樣,還是得先去「永無島」上班,她已經遲到十五分鐘了。

一推開門,同事們紛紛向她道早安。悅子連回話的力氣也沒有,一屁股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出了什麼事?」一色從組長的位子上起身走了過來。悅子遲到極為罕見,更何況從她的臉色也看得出異樣。

「我有點事想跟你商量。」

「沒問題,去會議室談吧。」

一色率先來到走廊上,悅子渾身無力地站起來,為了遲到和暫時離席向同事們致歉後,跟著走出去。

「真行寺小姐,您看來無精打採的,是令尊或由佳里出了什麼事嗎?」一色問。

悅子搖搖頭。

「沒事就好,這麼說是工作的事?」

同事中有個年輕女孩替一色取了個綽號叫「會走路的敬語」,因為他平時不論對哪個部下都會用面對保險客戶的敬語來交談。歷經和貝原好子的一場唇槍舌劍後,悅子覺得一色的聲音簡直充滿慈悲。

「我能幫得上忙嗎?」

悅子說出原委,一色專心傾聽,並不時接腔。

「這下子事情麻煩了。」聽完之後,一色帶著一點也不麻煩的安詳表情說。

「你也覺得是我想太多了嗎?」

一色側首思索了一下才回答:「我不這麼認為,因為正如您所說,人類的語言還有所謂的言外之意。還要看當時的氣氛,即使是語氣上的微妙差異,也能左右交談的內容。對於『救』這個字,既然您聽了認為應該是『救命』,那就一定是這樣吧。」

聽著一色的分析,悅子心中迫切的感覺消失了,總算又能提醒自己不可焦躁了。

「所以,真行寺小姐,您今後打算怎麼做?」

「怎麼做啊……」

「我要先跟您確認一下,我現在問的是身為『永無島』職員的您打算怎麼做,是這個意思喲,不是問您個人的立場。」

悅子睜大了眼睛凝視一色的臉。

「組長,你的意思是說,站在『永無島』的立場上,不該繼續插手這件事嗎?」

一色點點頭,把那雙像女人一樣漂亮的手放在桌上,身體微微前傾。

「請注意,真行寺小姐。我們在『永無島』,純粹只是虛擬友人。會打電話來這裡的人,固然非常怕寂寞,但其實也是防衛心非常強的人。他們雖然寂寞,但又不希望因為交朋友而惹來麻煩,深怕跟別人直接接觸會引發問題,所以才會找上我們這種只能通過電話聽聲音的人。『只能通過電話聽聲音』——反過來說,也就是『只靠電話交往就可以』,您懂我的意思嗎?」

悅子點點頭。

「只靠聲音交往的朋友,說來實在很方便。需要的時候,打通電話就出現了,簡直像阿拉丁神燈一樣。不需要的時候就不打電話,用不著管對方死活,反正對方也不會抱怨。在這種情況下,通常主動打電話的人就等於是主人,而我們是被動的。像『永無島』這種形式的電話中途之家要想繼續維持下去,絕對的條件就是『我們絕不主動涉入對方的私生活』。」一色微微一笑,「所以,對於『永無島』這種的常客,我們可以大膽地認定,他們不僅孤獨還愛鑽牛角尖,同時也是非常自私任性。我並不是說全都是這樣。如果對方是個獨居老人,情況就完全不同了。但若非如此,尤其是年輕顧客,我只能說,這種情況佔了絕大多數。然而,這就是事實。」

「組長……」

「之前聽說那個叫貝原操的女孩想跟您見面時,我會同意,就是因為我知道事情遲早會演變成這樣,如果不讓您切身體驗一下,您恐怕無法真正徹底地了解『永無島』的意義。所以我不是說過了嗎?一旦見了面,從此就屬於私人領域了。一旦和打電話來的顧客見了面,『永無島』就立刻失去存在的意義了。因為去見對方,就等於是涉人對方的私生活。」

悅子默默低著頭。

「同時,正如我剛才所說,只有寂寞時才想到依賴我們的人,最討厭別人侵入他的私生活。這可是真的,不騙您。如果我們主動涉入對方的生活,從那一瞬間起,對方就已經不再需要我們了。就算不是立刻,遲早有一天,對方會覺得我們很煩。您說難道不是如此嗎?如果對方真的需要跟人面對面溝通,根本用不著來找我們,他周圍多的是這樣的對象。可他們就是因為怕麻煩,懶得結交這種朋友——不只可以經常獲得、還得不斷付出才能維持關係的朋友——才會選中我們這種虛擬友人。」

「我不太明白你到底想說什麼……」

「請注意,真行寺小姐。我現在想要強調的是,對於那種會喜歡『永無島』的人,一旦涉人他們的生活就完了,不只完了,受傷的還會是您自己。他們冷酷、自私任性。一旦不再需要您,跟您有了私人交往後開始嫌煩或是興趣轉到其他地方時,就會輕而易舉地把您拋棄。歸根結底,電話這種機器原本就是一種自私的象徵,因為我們只根據自己的需求,就侵入了對方的生活。」

「我倒不這麼認為。」

「不,我當然也不是說全都是這樣,請您千萬別誤會。如果是好朋友或情侶之間的電話,那當然不一樣。像那種平常也會跟對方當面溝通的普通電話是另一回事,那是基於一分一秒也不想離開對方或很渴望在一起產生的替代行為。我認為那才是正常的形式。我現在所說的『自私任性』,是那種心血來潮時才會單方面打來我們這種地方的電話。」

悅子忍不住將手放在嘴邊,她知道自己的指尖在顫抖。她沒想到竟然會從一色口中聽到這種話。

「我的開場白好像說太多了,但我想說什麼您應該已經明白了吧?真行寺小姐,就結論來說,我反對您再繼續插手貝原操小姐的私事。她不是說她在朋友那邊嗎?說不定她正在打工。她沒有通知您,我認為純粹只是因為她忘了。」

「可是,我們並不是虛擬友人,我們真的變成朋友了。」

「她只不過到過您府上一次,就能如此斷言嗎?雖然您這麼想,誰知道貝原操小姐心裡又是怎麼想的。說不定她當時只是在您的邀請下,臨時起意跑去玩玩,事後覺得要維持這種朋友關係還是太麻煩了。」

可是,小操那時看起來真的很開心——悅子在心中反駁。

「一旦開始嫌麻煩,只好斷絕關係。貝原操小姐一定連想都沒想到您現在會在這裡如此坐立不安吧。事情通常都是這樣的,只有聲音、像阿拉丁神燈一樣的虛擬友人,往往也被遺忘得特別快。」

悅子在一色滔滔不絕的表情深處,看到了過去一直沒察覺的東西。那該怎麼形容呢?公私分明?提得起放得下?不,不是那樣,而是工於計算。

她這才恍然大悟,保險公司為什麼要成立「永無島」這種機構。這既非慈善,也不是為了表現企業家悲天憫人的情懷。說得白一點,等於是一種市場調查,目的是要搜集大量而且多半是孤獨無依者的心聲。在這棟大樓的某處,說不定現在就有人搜集打電話來「永無島」的顧客的心聲,加以統計,整理成數據。

保險不只是人壽保險,還包括了住院費、薪資保障、看護費用乃至個人年金等種類。同時,對於一旦出事便無人可依賴的孤獨者來說,還有比保險更適合的東西嗎?「永無島」並沒有露骨地宣傳,但它的存在本身就已經是一種宣傳了。這種不著痕迹的做法,正如我們觀賞職棒轉播賽時自然會映入眼帘的、設立在棒球場外圍球網正下方的廣告牌。

「組長,你的意思是說小操只是對我沒興趣了,所以懶得再搭理我了嗎?」

一色笑了一下。

「要不然,也許她只是忘記了。簡言之,如果您把她和您在工作之外的私生活中結交的其他朋友等同視之,她恐怕會令您非常失望,這就是我的意思。」

「那,打來我家的那通電話呢?那又是怎麼回事?」

「我想,應該是惡作劇電話吧。如果那真是貝原操小姐打來的,未免也太戲劇化了吧,真行寺小姐。」

悅子垂頭閉目了好一會兒,努力鎮定心緒。

她直視著一色的眼睛說:「請批准我休假好嗎?我要休暑假。按照預定計畫,我本來是從這個星期三開始休,能不能讓我提早休假?」

一色轉開視線,漫無目標地仰望空調。

「麻煩你批准。」悅子又說了一次。

一色嘆了一口氣,這才轉頭面對悅子。

「您想以私人身份去找她嗎?」

「對。」

「那會很辛苦。首先,您打算從哪兒著手?」

「我想先去備案,然後再慢慢考慮今後的事。」

一色不禁苦笑。

「您可真頑固,好吧,我批准您休假。剩下的事,我會和其他同事商量,您用不著挂念。」

「謝謝組長!」

悅子猛地從椅子上起身。可是,一色卻豎起食指,說了聲「慢著」喊住了她。

「真行寺小姐,我雖然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