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二日,星期天——第一日 第九節

一個人留守期間,她有了一項新發現,她找到了地圖。

「放在哪裡?」

「在衣櫃里,折好塞在夾克口袋裡。我原本想找件衣服披上,往裡面一找,就找到了地圖。」

她將地圖在廚房的餐桌上攤開。說是地圖,其實只是一張複印紙,A4大小,每一角都規規矩矩地對齊,摺疊成小小一份,折過的印痕很明顯。除了道路和車站的名稱,連私人住宅的屋主和公寓名稱都印出來了。

「是這一區的地圖。」

「你怎麼知道?」

「新開橋皇官」的名字就在複印件左下角。他經過的商店街、去買過東西的羅雷爾超市也都在上面。根據這張地圖,前面的馬路是新開橋路,在南面和新大橋路交叉。那個十字路口的東邊有都營地鐵線的新開橋車站。北上會連接京葉公路,首都高速公路的小松川匝道就在旁邊。

這裡位於東京東部,這個判斷果然沒錯。但幾乎已是東京的最東邊,只要過個橋,就屬於千葉縣市川市了。

「怎樣?想起什麼了嗎?」他試著問道。

她卻緩緩搖頭。

「不論是車站、馬路,都毫無記憶。不過,我也沒把握一旦喪失記憶,真的會把一切都忘得乾乾淨淨,連看到跟自己有關的東西,也不會靈光一閃覺得『啊,我知道這個』。不,不只是那樣,更慘的是簡直就像剛出生的嬰兒,腦袋變成一張白紙……」

他仰望天花板。

「我也不知道……剛才我倒是試過。我能夠數數,也想得起東西的名稱。會買東西,也知道怎麼問路,還可以按照別人的指點找到正確的路。」

「也能夠回到這裡。」

「對。而且,你剛才不也用了比喻嗎?」

「用了比喻?」

「嗯,你說『簡直就像剛出生的嬰兒』。如果真的是剛出生的嬰兒,就算會講話,也無法用比喻來形容,因為嬰兒什麼也不懂。」

「啊,對哦……」

「對呀。我們並非完全喪失了智力和知識,只不過一涉及跟自己密切相關的事——伴隨著記憶,涉及個人私密的事情——就會變得一片空白。所以,只要找到一個小小的契機,我想應該立刻就能回想起來……」

她兩手捂著嘴,彷彿在窺探自己內心世界般垂著眼。

「怎樣?」

「不知道……」

「你對這裡是東京有印象嗎?」

「東京,」她復誦了一遍,「東京啊。」

他忘記問最重要的問題了。

「頭痛好點了嗎?」

她摸著太陽穴說:「還是痛,但好像好多了,不會再像之前那樣痛得快要裂開了,真奇怪。」

「哎,總之有起色就好了。」

然而,她的臉色還是很糟,眼睛周圍像挨打了似的泛著瘀青。

「東京,東京,」她像唱歌般復誦著,「我知道,沒錯。不過,只要是日本人,應該沒人不知道首都在哪兒吧。」

她第一次露出貝齒嫣然一笑,他總算鬆了一口氣。

「你知道東京塔嗎?從外面的走廊上就能看得很清楚哦。」

她一直看著他。

「我曾經去過。」

「你能清楚地回想起來?」

「對。我……好像跟家人一起去參觀過。在我很小的時候,跟某人牽著手,還有爬樓梯,可以從樓梯縫隙直接看到下面,感覺好恐怖。我記得很清楚。」

家人、小時候,仔細想想才發現,自己只顧著眼前的事情,竟然連想都沒想過這兩件事。兩人照理說應該都有兄弟姐妹,也應該有兒時記憶才對。

然而……

「真奇怪。」

「嗯。」

「家人的長相,你想得起來嗎?」

他搖頭。

「我也是……不只是這樣,我甚至不覺得曾經有過家人。那裡好像空了一塊……什麼都看不見。」

她也同樣用「看不見」來形容。

「先把買來的東西整理一下吧。」為了轉移話題,她說,「我已經不要緊了,我來弄點吃的。你餓不餓?」

當她悄然起身時,原本隱隱作響的雷聲忽然變大了。雨滴發出彷彿用拳頭敲擊窗玻璃的聲音,外頭下起了大雨。

「討厭……我最怕打雷了。萬一停電了,我肯定會瘋掉。不知道這裡有沒有問題,我是說如果要修理電力設備之類的話。」

這倒提醒了他:管理室。

「你先等一下。」他說完這句話,便抓起手邊的紙袋和剛買回來的圓珠筆衝下樓,把註明「請和下列地方聯絡」的電話號碼抄下,又跑回來。

他簡短地向一臉驚愕的她解釋,時間才剛過五點。

「現在還是上班時間,說不定能打聽到這裡的屋主。」

她也跟到電話旁邊,兩手緊抱身體站著。過了令人心焦難耐的數秒後,聯機的聲音響起。

電話咔嚓一聲接通了。

「喂?」

電話那頭流潟出柔美的古典音樂,接著是事先錄好的聲音。

「怎麼回事?」

他把話筒遞給她。

「說從八月十一日至十七日,他們公司放暑假。」

她做了煎蛋卷,煮了咖啡,從冰箱里拿出蘋果削皮。看著她熟練的動作,他試著問:「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她停下手側首不解。

「蘋果?」

「不,不是那個,是你右手拿的東西。」

她凝視著他,將視線移向右手握的東西。

「這是菜刀吧?」

菜刀,沒錯,就是菜刀。

「我剛才一直想不起來。」

「男人本來就很少用嘛。」

他露出苦笑。

「可是,總不至於連名字都忘記吧,我們上家政課時也學過用法,但我當時想到的是另一個名稱。」

「別的名稱?小刀?」

「不,圖騰。」

「圖騰?」她忍俊不禁,「聽起來好像印第安哦。」

沒錯,這豈不是太奇怪了,由菜刀怎麼會聯想到圖騰?

兩人都不太有食慾。他純粹把食物當成補給燃料硬塞下肚,而她只意思意思地動了一下筷子,卻拚命喝咖啡。他邊吃邊談起出門時的遭遇。

「那、那個姓三枝的男人就住在隔壁嘍。」

「嗯,他說對住這間屋子裡的人毫無所知,連有沒有人住都不確定。」

「那就沒有任何線索了。」

她的肩膀似乎又頹然垂了下來。他略感後悔,也許不該告訴她。

「待會兒我來收拾就好,你還是去睡覺吧。你的臉好像被人一拳擊倒似的。」

她幽幽拋出一句:「說不定真的被擊倒了。」

「被什麼擊倒?」

「如果說得做作一點,」她露出微笑說,「是被過去。」

讓她躺下後,他開始洗碗收拾,略作考慮後,決定沖個澡。浴室的柜子里放著兩條全新的毛巾和折好的粉色與藍色浴袍。準備得真周到,雖然不知道到底是誰準備的。

熱水器的開關在廚房,只消瞄一眼,就知道操作方法——這連小學生都會使用,所以他理所當然會,但是必須一一確認還是讓他感到很煩。

洗完澡心情頓時煥然一新,他套卜浴袍,披著毛巾一走出廚房,就被她喊住了。

「你沖澡了?」

「對呀。」

「能用嗎?」

「當然。」

她下了床。

「我也要洗。」

「那,你先等一下。我換件衣服,去外面待一會兒。」

「外面?」

「去走廊,反正雨好像也停了。你把門反鎖,洗好了再叫我一聲就行了。」

也許他根本不需要顧忌這麼多,但在這種情況下,除了兩人非得攜手合作不可的時刻之外,最好還是劃清界限。說得極端一點,等他們恢複記憶,搞不好他是個搶劫殺人的暴徒,挾持她當人質正在逃亡。

手腕上寫的神秘號碼和記號,只是沖個澡當然還沒消失。雖然感覺很詭異,卻也無可奈何。他換好衣服,來到走廊上。夜晚讓城市的景觀為之一變。單調乏味的水泥牆也不再礙眼。午後的雷陣雨將空氣洗個通透,只留下涼爽的晚風。他把兩肘撐在矮牆上,一邊吸煙,一邊望著夜景出神。

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燈光呢?想來,這每一盞燈都是從電器行或百貨公司的家電賣場買來的,再美也美不到哪兒去吧。其實不過就是蒙著塵埃、裡面還躺著死掉的昆蟲、油漆斑駁的路燈罷了。遠方可以看到分外明亮的東京塔,塔身綴滿紅色和橙色的燈光,美得超乎現實。會有近得伸手可及的錯覺,或許也是因為那燈光的緣故吧。

和地上的燈光不同,從聳立在周遭的公寓窗口流潟出的燈光,顏色有微妙的差異,那是因為窗帘。數不清的家庭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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