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二日,星期天——第一日 第八節

到外面了——

好一陣子,他像傻了般只有這個念頭。背靠著大門,沐浴在迎面照射來的陽光中,連閉著眼的黑暗內側都有陽光朗朗照遍。打開門一踏出去,是一條直接用水泥澆注而成的長長的走廊。走廊約有一米寬,盡頭是高度未及他胸口的圍牆。圍牆也是水泥澆成的,顏色冰冷單調。

他將雙肘放在牆上,俯瞰眼前的景色。和他從屋內窗口眺望的景色幾乎沒什麼兩樣。連綿起伏的屋字樓房之間可看到窄小的巷道,右手邊的方向有一棟略矮的公寓,每扇窗外面都掛滿了晾曬的衣物。視線移向遠方時,他看到遠方突兀地聳立著一個鐵塔般的東西。

那是東京鐵塔,絕對不會錯。他有「啊,我認識那個」的直覺。同時,天空雖然一片蔚藍,放眼所及的地平線上卻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灰雲。這是個始終被煙霧籠罩的都市。這裡是東京。彷彿被風吹透,這個意識迅速穿過全身上下。這是東京,我認識,我知道,我知道的。

探身而出時,炫目得雙眼刺痛,因為他正面向太陽。過了下午四點,太陽已經繞到了這一頭。

如此說來,這條走廊——換言之,他們身處的這棟建築物,在結構朝向上是大門朝西,窗戶朝東。同時,能在西邊看到東京鐵塔,表示這一區位於東京的東面;白天也能看見東京鐵塔,這表示距離中心應該不遠。

他腦中有張地圖,現在總算可以在地圖上放下圓規的一腳了,而且,那地圖並非全然陌生。我……知道東京。我不是在一塊不熟悉的陌生土地上。他吐了一口大氣,離開牆邊。

剛才開門時他還沒注意,原來這是邊間,位於北面的角落上。如果探頭看去,沿著左手邊的走廊上並排著五扇門,加上他剛走出的門就是六扇。正好在中間的地方可以看到走廊稍微往裡凹陷,那裡應該是電梯所在的位置吧。走廊相反方向的盡頭,也就是南面的角落上,有緊急逃生用的戶外樓梯。

跨步邁出前,他再次回顧剛才經過的房間大門。他面對大門仰望右邊掛的門牌——

706

三枝

他當場愣住了。沒錯。因為過於混亂,他都忘了,之前他一醒來就看過這個門牌。追尋消失記憶的重要線索,不就好端端地在這裡嗎?

他快步走向電梯,按下按鈕。電梯停在一樓,要爬上七樓似乎要費很久的時間,慢得叫人心急。

先去管理室問問,隨便找什麼借口都行。就說是來找七〇六室的三枝先生,但似乎沒人在家,請問你知道他在哪裡嗎?

到了一樓,他迫不及待地鑽出緩緩開啟的電梯門朝大廳衝去。大廳里有一塊小巧的空間,右手邊是牆壁,左手邊有一條走道,沿著走道拐過轉角就到了正面入口玄關。入口是兩扇對開的大玻璃門,門的右側有個聊勝於無的會客室,裡面有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以及高腳煙灰缸。更前方,排列著上了鎖的信箱。透過玻璃門可以看到外面有車駛過,大概是馬路吧。

他立刻找到了管理室,左邊有扇門,旁邊牆上開了一扇小窗,就位置來說,應該是在電梯後面。他走近那扇門。

管理室

禁止進入

敲門之前,他先彎下身從小窗窺視,裡面有個像櫃檯的檯面上放著電話機,旁邊並排放著一個牌子。

本公寓採用巡邏管理制。巡邏日為周一、周三、周五,管理員不在時,如有緊急事項,請打電話到下列地方。

下面寫著以03開頭的電話號碼,管理公司的名稱是「東和不動產管理中心」。

裡面杳無人跡,門也是鎖著的。他撲了個空。沒辦法,反正待會兒再直接打電話到這個管理中心也可以。既然是不動產公司,周日應該也會營業。

對開的大門很重,推開出來後,只下了兩級半圓形矮台階,他就已站在人行道上了。階梯的兩側種著繁茂的尖葉灌木,構成不起眼的庭園景觀。正好有一輛自行車經過,經過他身邊遠去。騎車的是個年輕女子,后座上還載著一個小孩。剎那間,他和小孩四目相接,小孩的眼神顯得睏倦。

兩車道的馬路朝著左右筆直延伸而去,旁邊就有斑馬線和紅綠燈,更前方是公園。踮起腳尖遠眺,綠意盎然的樹叢間,鮮紅的海灘球砰地躥上天,畫出一道弧線落下的同時響起一陣歡呼聲,好像是一群小孩在玩球。

眺望了半天並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新發現,也沒有勾起任何記憶,只是尋常住宅區的一個累人的盛夏午後。樹影濃密,空氣蒸騰,又悶又熱,也看不見人影。

忽然,他聽見有人在哼歌,聲音是從右邊傳來的。抬眼望去,有一座和這棟公寓並排的時髦的白牆房子。兩棟房子之間有條狹窄的小路,看來荒腔走板的歌聲似乎就是從小路那裡傳來的。走近以後,還能聽見潺潺流水的清涼水聲。站在小路外,可看到細細的水流從腳邊流過,最後注入排水口。一個男人正在路邊洗車。那是輛白色轎車。應該不是什麼新車型吧,他想。整體來說屬於矮胖型,保險杠凹進去一小塊。

男人背對著他,手持藍色塑料水管,邊哼歌邊專心洗車,現在正洗到行李廂的位置。男人個子很高,身材瘦削,腿很長;洗得發白的長褲褲腳捲起,露出不太好看的腳踝,腳上拖著踩扃的拖鞋,已濕透了。

男人唉喲一聲轉過身來,叼著香煙,眯起眼睛。隔著大約兩米的距離,兩人四目相對。這碰面很可笑,他的兩臂垂在兩側,一臉百無聊賴,而洗車的男人脖子上掛著和抹布一樣髒的毛巾,左手拿著正在強勁噴水的水管,右手握著大塊粉紅色海綿,海綿還在滴滴答答地滴水。過了一會兒,男人才說:「嗨。」

聽到這聲招呼,他的心臟彷彿這才想起來開始劇烈跳動。雖然粗魯,但的確是在打招呼。是朋友嗎?他認識這個人嗎?對方會不會接著說「你總算睡醒了」或是「你好像還沒睡醒」呢?這股希望使得他腦袋頓時熱了起來。

然而,對方卻說:「這裡的停車場不能停車。」

他無法回答。男人握住海綿用力擠出混雜著泡沫的水,繼續說:「你可以停在那邊的路邊。反正停在路邊的車太多了,警察也沒辦法一一處罰。只要別擋著別人家的出入口就沒關係了。」

這個男人似乎以為他是個正在找停車位的司機,剛才的那聲「嗨」毫無特殊意義。

這是第幾次希望落空了呢?他一邊這麼想,一邊輕輕點頭,表示已明白對方說的話。

「你說的停車場在哪裡?」

「那裡。」男人大手一揮指向小路的深處。

他往旁邊移了一步,試著探頭窺看。正好位於他剛才所在的公寓背後,低矮的鐵絲網圍成的狹小空間,掛著「新開橋皇宮專用停車場」的招牌。他繞回公寓的正面玄關。玻璃門旁,掛著用羅馬拼音拼出的相同名稱的門牌。

這麼說,那個人可能是這棟公寓的居民。他連忙回到停車的地方,男人已經在車後蹲著了。扔在路上的水管正流出清澈的水,不過他立刻關掉了。然後,男人邊用抹布般的毛巾擦手,邊站起來,嘴上叼著的香煙已經不見了。

四目再次相對後,對方終於露出狐疑的表情。他連忙說:「請問,你住在這裡嗎?」

「對呀。」

「你認識住在七〇六室的三枝嗎?」

男人認真地看著他。

男人的年紀應該在四十五歲左右,不是那種光憑外表就能看出年齡的人。說他剛三十五歲也不會覺得不可思議,而說他明年就滿五十也不會太令人驚訝。不過,兩種聽起來都有些可疑。他的長相就是如此。

「你說的三枝就是我。」男人說,「如果你說的是三枝隆男,我就住在七〇六室。」

他瞪大眼睛。

「真的嗎?」

「真的啊。」男人皺起眉頭。於是,看起來頓時變得很難相處。

「喂,你是誰?」

他無暇多作考慮,開口便說:「我剛從七〇六齣來,那是你的房間嗎?」

男人又把毛巾搭回到脖子上,用手抓著兩端,下巴朝公寓指了指,問:「就是這棟?」

「對,沒錯,是新開橋皇宮吧?」

對方點點頭。

「我是不明白哪點像皇宮,至少名稱是這樣,沒錯。」

他也再次仰望新開橋皇宮,白色瓷磚外牆閃閃發光。

「你說從七〇六室出來,我可不記得留了你過夜。」

男人邊說邊笑了一下。事出意外,他半天說不出話來,只能兩手插在長褲的口袋裡,聳聳肩膀:「可是……」沒多久,男人忽然說:「啊,啊,我懂了。」說著用力點頭,展顏一笑,露出白得令人意外的牙齒。這次是真的覺得很好笑才笑的表情。

「你說的是那個邊間吧,最北邊的?」

「對,沒錯。」

「那是七〇七室。」

「啊?」

「七〇七室。老兄,你看的是面對房門右手邊的門牌吧?對不對?」

「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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