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二日,星期天——第一日 第七節

廚房沒找到冰枕或冰袋之類的東西。不管是哪一種頭痛,反正冰敷絕不會錯。起先他把浴室里的毛巾打濕放在她頭上,可水是溫的,他發現這樣根本沒什麼用,只會把枕頭弄濕而已。

冰箱是三開門的,最上層是冷凍庫。打開探頭一看,製冰盒裡有白色混濁的冰塊。他取出冰塊放進在餐具櫃抽屜里找到的塑料袋,做成一個臨時冰袋。隨後從浴室取來干毛巾,鋪在她的額上,再放上那包冰袋,這次似乎恰到好處。

「真的好舒服,」她嘆息道,「謝謝你。」

她就這樣睡著了。他關上卧室的門,回到廚房在椅子上坐下。

不管怎樣,目前該做的是什麼?她之前說只要按兵不動或許便能想起什麼,看來希望不大。自己的一舉一動和普通人沒兩樣,剛睡醒時那種無法聯結物體與名稱的現象也消失了。整體而言,心情算是很穩定。可記憶就是不肯回來。縱使他努力回想昨晚發生了什麼、自己原本住在哪裡,也彷彿是探頭看空箱子,什麼都看不見。

看不見。對,他忽然想到,這種情況下的記憶就等於是腦中浮現的影像——有聲音,有氣味,甚至連觸覺都有的影像。

那,數字呢?像這種純屬數據的資料或許想得起來,比方說歷史事件。這麼一想,「槍炮傳來」這個名詞幾乎同時就浮現出來(一五四三槍炮傳來)。一五四三年,槍炮傳入日本。連他自己都覺得太可笑,這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場。然而,他還能想起許多類似的組合:一一九二年創立鎌倉幕府、六四五年推動大化革新……

不管怎麼想,就體形來說,他都不可能是需要背誦這種年份的小孩,這應該是以前儲存的知識斷片吧。不過,會不會是以前當過老師呢?又或者是補習班老師,還可能做過家庭教師。他試著回想這樣的自己,但無確切的印象。英文單詞拼得出來嗎?圓周率記得嗎?能夠背誦九九乘法表嗎?

關於英文單詞,似乎有點疑問。不過,這不是因為他毫無記憶,而是他覺得應該是失憶前自己根本不需要這方面的知識,所以才沒有培養這方面的能力。他背得出九九乘法表,也知道圓周率前幾位是三點一四。拿起身邊的報紙隨意挑幾個數字做加減乘除的運算,似乎也得心應手,毫無問題。換言之,他並未喪失這方面的知識,看來可以暫時安心了。

不過,縱使能如此確認,也不能得意忘形。現在的他就像沒有地基的房子,屋頂和牆壁彷彿也都被風吹得不知去向。而且,還有那把手槍和滿滿一皮箱現金。

他嘆了一口氣,漫無目標地環視四周。視線游移了一陣子後,他忽然察覺自己是在找什麼東西。找什麼呢?他眺望著桌子和架子——是香煙。他忍不住將手放在自己額上——對了,我以前是個煙槍。是什麼牌子?我抽的是什麼煙?

香煙的品牌名稱,他可以一口氣報出一長串:柔和七星、卡斯特、健牌、好彩、卡賓……可是,他卻想不起哪一種才是自己愛抽的。即使想破了頭也毫無印象,不過想抽煙的願望卻越來越強烈,同時他也很清楚屋裡沒有香煙。

這麼一來,就得出門了。這是遲早得面對的事。他一邊這樣告訴自己,一邊在廚房徘徊了十五分鐘左右。不管怎樣,都不可能永遠躲在這間屋子裡。他們需要食物,而且就她的情況看來,也需要藥品,遲早他都得出門。

一出去,就會被捕……他閉上眼,試想可能發生的事態。被捕——面對這個名詞,自己心中會產生什麼反應呢?倘若失去記憶前他真的做了什麼必須極端恐懼的事情,即使處在目前這種狀態,內心深處應該還是會向他發出警告吧?

警察。對於這個名詞,腦中並沒有浮現特殊的影像。只不過腦海深處的屏幕彷彿靈光一閃,浮現出了旋轉的紅色警示燈,他似乎聽見一大群人闖入的?昆亂腳步聲。這是電影或連續劇里常常出現的景象,最好別太指望這個,他想。如果正遭人追捕,他不可能還在這種地方安然睡覺。他覺得自己應該不是這麼愚蠢的人。

於是他點點頭,從桌邊離開,放在桌邊的報紙頓時隨著他的動作掉落地板。他停頓了一拍呼吸,才手忙腳亂地撿起報紙。如果真的發生了什麼案件,報紙當然會報道——如果真如她剛才看到那箱現鈔時脫口所言,發生了什麼搶劫、綁票等和巨款有關的兇險案件的話。

他翻開社會版,立刻映入眼帘的大標題是「溺水事故不斷,兩名小學生死亡」,某處的海水浴場有小孩淹死了。下一則,「為爭遺產長子放火燒屋」。下一則,「杉並區橫死案判明為自殺」。下一則,「暑假登山學生,一人墜崖身亡」。他一字不漏地看完,既沒有搶劫和綁票案,也沒有追捕年輕男女嫌疑犯的相關報道。

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他馬上想到不只是報紙,他應該早點這樣做才對。電視,再看看電視吧。他仰望廚房牆上掛的時鐘,快四點了,正好NHK公共電視台要播報整點新聞。

他回到有床的房間,打開電視。屏幕頓時一亮,音量大得驚人的音樂流潟而出,一個身穿泳裝的偶像歌手正在游泳池畔唱歌。他想轉檯,可是電視表面光滑得像雞蛋,找不到任何轉盤或按鍵。好不容易發現遙控器藏在電視機下面時,她已經醒了。

「你在做什麼?」她聲音顯得睏倦無力。

「對不起。」他依舊蹲在電視前,「我想看看新聞,說不定能發現什麼。」

他調低音量,轉到NHK頻道,正好趕上新聞開始播報。他移到電視旁,好讓躺在床上的她也能看到屏幕。

戴著眼鏡的主播首先開始報道中元節返鄉人潮尚未達到最高峰的話題;接著報道了報紙上也刊登了的小學生溺水意外;第三則新聞是九州島地區目前遭到強烈雷雨襲擊,已經有一個人意外遭雷擊死亡。

「新聞就為您播報到此。」主播邊說著邊輕輕鞠躬消失在屏幕上。整點新聞只有短短兩分鐘,這證明並未發生什麼大案件。

「怎樣?」他關掉電視,轉頭看她,「沒有搶劫也沒有綁票。」

她對著電視看了一會兒,終於開口道:「說不定只是還沒被發現。」

「看來你好像巴不得我們是罪犯啊。」他有點氣憤,「你就不能說點能夠振奮人心的話嗎?我現在正準備出門。」

她撐著手肘直起身。

「你要出去?」

「對呀,老是待在這裡也不是辦法。」

「你要出去做什麼?」

「不管怎樣,先把必需品都買回來。」

她把目光移向藏有行李箱的衣櫃。

「用那筆錢?」

他點點頭。

「不然還有什麼辦法?難道你身上有錢包嗎?有的話就拿出來,這樣也省得我良心不安。我求之不得。」

她默默再次躺平,他繞到床頭。

「對不起。」他小聲說,「我剛才說話太刻薄了。」

不料她笑了:「沒關係,是我不好。」

「現在感覺如何?」

「還是不太舒服……不過似乎比剛才好一點了。」

「頭已經不痛了嗎?」

「對,可是……」她茫然不安地眨著眼,「眼睛感覺一直有光在閃。」

「看不清東西嗎?」

「不,不是,是閉上眼睛時,眼瞼深處好像有東西在發光,好像還晃來晃去。」

「你還是多睡一會兒吧。」只能說這種話,令他感到很窩囊,「我會把門鎖上,你不用擔心。我馬上就回來。」

說完他正要朝大門走去,她卻從毯子底下伸出手輕輕抓住他的手臂。

「對不起,你一定覺得我很煩。」

「嗯?」

「為了謹慎起見,請你出門前先檢查一下冰箱。萬一裡面的食物滿得到了異常的地步,那就表示我們在變成這樣之前,已經做好暫時不出門的準備了,對吧?」

他輕拍她的手。

「知道了。」

冰箱里幾乎空無一物。正中央最大的那扇門內側只放了寶特瓶裝的礦泉水,下面的抽屜似乎是蔬果冷藏室,裡面也只躺著兩個蘋果。

他試著拿起蘋果,淺粉色的表皮光滑緊繃,看起來很新鮮,散發著甘甜的香氣。

那一刻——

不經意間,記憶閃現。除了蘋果,還有很多別的水果從某個地方下雨似的掉下來,是在哄小孩的童話故事中才會出現的那種夢幻之雨。

那一幕景象立刻就消失了。不管怎樣,反正也毫無幫助。他輕輕甩了甩頭,把蘋果放回到原來的地方,用腳把冷藏室門推上,裡面發出蘋果滾動的聲音。

他打開卧室的房門,向她報告:「看來我們並沒有決定要在這做籠城戰。」

「太好了,可以這麼想吧?」

「我想是的。」他打心底說。

打開衣櫃,他按捺住竊取他人東西的罪惡感,從行李箱取出兩張萬元大鈔塞進長褲的後袋。

「那,我出去了。」

她靜默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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