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二日,星期天——第一日 第六節

貝原好子離去後,悅子覺得渾身無力。她替自己煮了濃郁的咖啡,在廚房的椅子上坐下。接下「永無島」的工作已將近半年,但還是頭一次遇到這種問題。她思索著怎樣才是最妥當的做法,同時感到非常惶恐。

這份工作並不是自己主動爭取來的。丈夫敏之猝死後,以前的老同事為了讓每天過著行屍走肉般生活的悅子重新振作起來,遂替她安排了這份工作。

當年和井出敏之認識時,真行寺悅子是個初中英文老師。結婚後她改冠夫姓成了井出悅子。由佳里出生後,她還繼續教了一陣子書,可出生不久的由佳里體弱多病,再加上敏之工作繁忙,連周末假日都無暇休息,為替丈夫打理生活,她覺得自己還是待在家裡比較好,於是從婚後第二年變成了專職家庭主婦。

敏之是在去年八月十日深夜去世的,前陣子剛過完一周年忌日。他死時,悅子沒在他身旁。敏之是在公司的辦公室里倒下的,送進醫院不久就死了,死因是急性心臟病——三十七歲便英年早逝。

公司工會發行的社內刊物把敏之的死視為「典型的過勞死」,寫了一篇嚴厲檢舉資方的報道。也許是因為那篇報道,也或許是公司怕悅子提起訴訟,敏之的退職金和撫恤金金額相當優厚。這間剛買了一年的房子的貨款,也因敏之生前投了保得以完全清償,公司的福利金中還有遺屬年金,至少目前悅子不用擔心日常生活開銷。至於存款,和敏之生前健康工作時比起來,甚至有增無減。正因為如此,她才會覺得無比空虛。

敏之究竟是為了什麼工作呢?仔細想想,一家三口總共也只出遠門旅行過一次,就連帶由佳里去動物園和兒童樂園玩的次數也都屈指可數。他兒乎天天加班,徹夜工作也毫不稀奇。枉費他工作得這麼賣力,但就經濟上來說,竟然是早死更划算。

有人對她說:「要是沒有這股建築熱潮,你先生也不用那麼拚命工作了。」也有人告訴她:「公司啊,當初根本就不該勉強參與東京再開發計畫。」甚至也有人說:「當部下的最可憐了,用完即丟。」

然而這一切悅子都覺得無所謂了。因為她想聽的並不是這些話,她想要的是一個解釋、一個答案。

準確說來,敏之並不是猝然倒下的。他是工作到一半,正要從繪圖儀前站起時,忽然一屁股坐倒,就這樣再也沒站起來。

悅子想,這世上真有這樣的工作,重要得必須讓一個人賣命到精疲力竭、站都站不起來嗎?到底誰有權讓一個人工作到這種地步呢?

那晚敏之之所以熬夜處理公事,是因為從後天十二日開始,公司就要放整整十天的暑假。暑假一定要休,這是規定,然而其間累積的工作可沒人來代勞。說得直接點,敏之是因為一定要休暑假才會死的。

天下哪有這麼不合理的事——悅子一方面這麼想,可是再一想到自己眼睜睜地看敏之處於這種狀況又何嘗為他做過什麼,便有種一頭撞上黑牆的感覺。

「要是沒跟你結婚,敏之也不會死,都是你逼得他工作到死。」面對婆婆這番指控,悅子無力反駁。因為事實雖非如此,但是悅子覺得就原因來說其實是一樣的。

「你的臉色不太好,最近也沒什麼胃口,還是好好休個假比較好吧?」她只會說這種話,實際上卻什麼也沒做。敏之總是嘲笑她:「做上班族的,每個人都是這樣,有些人工作得更累呢。」聽他這麼一說,她也就理所當然地以為「大概如此」。這種理所當然最後卻迂迴地殺死了她的丈夫。

自己比其他人更有責任,悅子怎麼也無法釋然。她順從夫家親戚的要求,從遺產中撥出相當大的金額給夫家。夫家叫她遷出戶口,她也照做了。反正當初夫家本來就反對這門婚事(無論敏之說要和誰結婚,敏之的母親鐵定都會反對),而且她認為自己是嫁給井出敏之這個人,並不是嫁給井出家,所以又恢複了真行寺這個姓。她相信只要有由佳里、和敏之之間的回憶以及這個充滿回憶的家,就能活下去。雖然如此,少了敏之,似乎一切都失去色彩、了無生趣,那時的悅子成了一具行屍走肉。

見她這樣,朋友不僅責備她「如果不振作起來連你自己也會死掉,到時候由佳里怎麼辦」,還勸她去工作,「出去見見世面,就算只做短期的也好,至少可以幫你換個心情,你要為了由佳里著想」。

為了由佳里——就是這句話打動了她。

起初,她想回去教書。這樣最順理成章,況且她也很喜歡那份工作。可是一旦開始謀職,她赫然發現自己根本沒辦法重執教鞭。

那些孩子——每天不得不應付大量課程的學生們,說到為何要如此日以繼夜地拚命看書,無非是為了考上一所好的高中、好的大學,接著進入一個好的企業。然後又怎樣?工作、工作、不停地工作,最後像敏之一樣英年早逝?悅子已經沒辦法再扮演協助他們走上那條路的角色了。

就在這時候,「永無島」的工作找上了她。

安排這份工作的老同事說:「其實有點像是心理諮詢。」面試時她見到的負責人一色松次郎則笑著說:「等於是另一種電話交友。」這令悅子吃了一驚。

實際上,如果要在電話簿上尋找「永無島」的電話號碼,必須翻到人壽保險公司那一欄。

「永無島」原來是某家大型壽險公司總部某個單位的昵稱,在位於丸之內最佳地段的一棟二十三層大樓的十七層擁有一間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辦公室。專職人員共有六人,男女各半,從二十齣頭到年過六十的都有,年齡層涵蓋極廣。這六人輪流上早班、中班、晚班,也要輪值,二十四小時都有人在,而工作就是接聽電話。

有點寂寞時

需要說話對象時有任何煩惱時

請打電話到永無島

工作人員隨時為您服務

宣傳簡介上如此介紹。

「永無島」等於是某種電話求助站,不過對前來求助的理由一概不論。縱使只是因為寂寞,想要和誰說說話才打電話來也無妨。事實上像這種「沒什麼事」的電話壓倒性地佔了多數。當然偶爾也有人來諮詢苦悶的人生問題或是詢問法律及與福利相關的問題,不過像這種案例,他們會轉交給更專業的諮詢中心。

「換言之,就像『生命線』那樣嗎?」

悅子這麼一問,一色連忙笑著說:「不不不,沒那麼專業啦,我們比較輕鬆,多是針對那種其實沒什麼煩惱,只是覺得無聊,想找個對象說話的人,讓他們能夠毫無顧慮地打電話來就行了。」

「可是,如果只需要這麼做,那他們打給朋友不就好了嗎?」

「問題是在東京,很多人連這樣的朋友都沒有。」

一色建議悅子在決定接下這份工作前,不妨先旁聽幾天。悅子對工作本身沒有太大興趣,但保險公司特地編列預算設置這個部門的目的倒是勾起了她的好奇,於是她答應了。然後,第一天就被打來的電話之多嚇到了。

打電話來的有十幾歲的青少年,有獨居老人,有丈夫在外地工作的家庭主婦,有離開父母獨自來東京求學的學生,還有父母都外出工作的「鑰匙兒童」。

小孩子會開心地報告當天在學校發生了什麼事,獨居的粉領族為了快交到男朋友而興奮,中年上班族訴說著明天要去體檢,心情極為不安;公司主管絮絮叨叨地發著關於職場的牢騷;經營者聊的則是對周轉資金的不安。

「你覺得怎樣?我們其實是只存在於電話另一端的虛擬友人,不過總比沒有朋友好。」一色說著,臉色認真起來,「由於職業關係,我到了這把年紀,見過相當多的人。所以我覺得像你這種年紀輕輕就吃過苦的人,毫無例外都很擅長傾聽。怎麼樣,你願意來幫忙嗎?」

那一刻,她有點心動。一色投身保險業,如果繼續打拚本來可以成為主管,但他卻提出「永無島」這個策劃案並專心投入,其人格令人深感敬佩。

不過,還有個問題,就是由佳里。

「如果我在這裡陪別人家的鑰匙兒童說話,卻讓由佳里獨自在家吃晚餐,那就毫無意義了。」

一色說,這點只要和其他同事商量調整值班時間就行了。他說得毫不做作。

雖然如此,悅子仍有一絲猶豫。沒想到,替她斬斷這絲猶豫的竟是由佳里本人。由佳里雖才十歲,但可能是身為獨生女的關係,也或許是因為敏之從小就教她要講道理,出落得聰慧懂事。悅子把原委告訴她後,她立刻說:「媽媽,那很好呀,你為什麼不試試?」

「媽媽去上班沒關係嗎?」

「嗯,反正禮拜天不用工作吧?學校的教學參觀日和運動會你也照樣有空來參加吧?」

「那當然。」

「那不就好了。媽媽能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上班,我覺得很好啊。」

聽孩子這麼一說,悅子這才想起,自從敏之死後,不出門的日子裡她甚至一整天都不梳頭髮。想到自己變得這麼邋遢,悅子不禁臉紅。

更何況——她想,就算在家,由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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