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二日,星期天——第一日 第五節

客人在約好的三點整準時抵達。

門鈴響了兩聲後,真行寺悅子從廚房的椅子里站起身,跪坐在旁邊椅子上的由佳里拿著彩色鉛筆,不滿地鼓起腮。

「是客人?」

「好像是。」

「真沒意思。」

雖然由佳里露出氣嘟嘟的表情,彷彿在強調這是小孩的特權,但她還是迅速把彩色鉛筆收回盒中,合上著色板爬下椅子。

悅子輕輕把手放在她頭上。

「對不起,好好的星期天又被破壞了。不過我想應該不會耽擱太久。」

「那晚餐的約會呢?」

悅子嫣然一笑:「沒問題,我會準時赴約,你先想想看要吃什麼。」

「萬歲!」

由佳里蹦蹦跳跳地上了樓梯。悅子喊住她:「要不然,你先去外公那裡,讓他幫你一起著完色如何?」

由佳里在樓梯轉角處轉身說:「那也可以啦……可是,外公每次都把結婚禮服塗成茶綠色。」

「他喜歡素雅的顏色嘛。」

聽到由佳里關上自己房門的聲音後,悅子才去打開玄關大門。

貝原好子毫不掩飾不耐煩地站在門口,黑白相間的高跟鞋包住的腳尖故意踱出嗒嗒嗒的聲音。

「怎麼讓我等這麼久?!」說著她將抹了濃艷口紅的嘴唇緊緊抿起。

悅子決定不跟她計較。

「家裡有小孩嘛,請進吧。」

悅子請客人穿上室內拖鞋,率先走回客廳。好子粗魯地關上大門,跟著走了進來。

一進入客廳,好子就不客氣地打量四周。簡直像我婆婆似的,悅子想,不免覺得有點好笑,因為她回想起今早打掃時,意識到好子即將來訪,她比平常更為仔細。

貝原好子似乎對所有女性都會擺出惡婆婆的架勢。雖然她並非存心如此,但周遭的人還是難以忍受。

「小操真的不在你家嗎?」

好子站著說道。關於這次的事,悅子是在三天前接到好子的第一通電話,從那時算起,她已經問了十幾次同樣的問題了。

悅子每次的回答也都一樣:「小操一次也沒來過這裡,我也沒在其他地方見過她。你要不要先坐下?」

好子打量了一下覆蓋著夏季麻布椅套的沙發後才坐下,隨即將黑色鱷魚皮的名牌凱莉包(想必應該是真貨吧。小操總是說:「我老媽對於身上穿戴的用品,向來很捨得砸銀子。」)緊貼身邊放下,從裡面取出銀色的煙盒和搭配成套的打火機。

悅子在客人用的玻璃高腳杯中倒入冰涼的麥茶,放在托盤上端到客廳,在好子的斜對面坐下。好子每吸一口煙,就在桌上玻璃煙灰缸的邊緣彈兩下。每次都會有細小的煙灰灑落,甚至掉到桌布上。悅子最討厭不懂得乾淨使用煙灰缸的人。

把裝了麥茶的玻璃杯放到桌上後,悅子雙手放在膝上,但好子依舊只是默默吸煙,彷彿表示:主動開口應該是你的職責。

「在電話中和你談過好幾次,不過這樣見面還是第一次。我是真行寺悅子。」悅子說著點頭行禮,「我和小操是……」

好子毫不客氣地打斷她的話:「你和小操是什麼關係,我已經從她那裡全都聽說了。現在我根本不在乎這個,我只想知道小操在什麼地方。」

悅子安靜地又重複了一次:「她現在在什麼地方,我也完全不知情。小操都沒有跟家裡聯絡嗎?」

好子聽了狠狠地瞪著她:「要是聯絡了,我就不會來你家這種鬼地方了。」

把別人家說成鬼地方實在很無禮,但悅子還是努力隱藏不悅的表情。她想起小操有一次曾經說過:「跟我老媽說話時,最好不要輕易生氣。要不然,根本都沒時間做別的事。」

「我接到你說小操失蹤的電話是九日周四晚間,沒錯吧?到今天已經整整三天了。」

悅子抬頭看著牆上的月曆。那是從高山植物攝影集翻印的圖片,敏之生前一直喜歡這種月曆。即使在他過世後,悅子依然不願掛別的月曆。還特地跑到市中心的文具店大費周章地買回來。

「她離家這麼多天,而且連一通電話都沒打,之前應該沒發生過類似情形吧?」

好子把香煙用力摁熄,又迫不及待地點燃另一根。

「沒有。就算外宿,也總是離家一晚就會回來。」

好子所說的「外宿」,小操稱之為「排煤氣」。

(如果不偶爾排放煤氣,我真的會火山爆發。)

「她留紙條了嗎?」

「什麼也沒留。」

「小操離家時帶行李了嗎,比方說旅行袋之類的?」

好子轉開目光,很不悅地哼了一聲。

「我根本沒注意到那孩子。」說著就用存心找人吵架的眼神瞪著悅子,「那孩子就算待在家裡也難得開口跟我說話。只有吃飯時看她有沒有下樓,我才能確定她在不在家。所以就算她忽然跑出去了,我也不會發現。」她的語氣特別尖刻,是因為帶了幾分自我辯解的意味。

「這麼說來,她不是在九日,而是在更早之前就不見蹤影了?」

「我最後一次看到她,是八日晚餐時。後來,大約十一點左右吧,我叫她洗澡,她也沒響應,於是我就去她房間看,這才發現她不見了。」

根據小操過去的「紀錄」,如果八日晚上外宿,九日應該會回來。好子大概也是這麼想的,所以那時才沒理會吧。

不料到了九日晚上,小操還是沒回家。於是,好子才打電話給悅子。悅子是在深夜快十二點的時候被那通電話吵醒的,而且好子劈頭就歇斯底里地說:「叫小操來聽電話!」

「這麼說來,到今天已經四天了。她會待在哪裡呢……」

悅子的腦中浮現出貝原操那精緻的五官。大約一個月前,第一次見到小操時,她的感想是,這個女孩比自己根據電話里的聲音想像出的更漂亮。小操年僅十七,卻早已超越了「長大以後應該會是美女」的階段,她已然出落成美女了。

「你有沒有打聽過她可能會去的地方,除了我家之外,比方說班上同學或是男朋友那裡?」

「那孩子根本就沒有什麼同學,因為她幾乎不去上學。」

「那男朋友昵?」

「反正都是一群不良少年。」

好子吐出這句答非所問的話後,又伸手去拿煙。

「恕我冒昧,你報警了嗎?」

好子嘴上叼著香煙,手上還拿著打火機,頓時瞪大了眼睛。

「我為什麼要報警?」

「我以為你已經請警方協助搜尋了。」

「我幹嗎非得請警方協助搜尋不可?小操很快就會回來了。」

從她的語氣聽來,她顯然覺得如果報了警,等小操自己回來時豈不是太丟人了。

悅子雖然目瞪口呆,卻也能理解。這個女人其實並不是擔心女兒在外頭髮生了什麼意外,她純粹只是無法忍受小操擅自離家出走,在母親不知道的地方生活。如果只有一晚她還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是這次長達數火,所以她才會生氣。

貝原好子大概把佔有慾和關愛混為一談了,她無法容許小操在別處有個比母親更能坦誠溝通的朋友。她為此發火,首先就選中了真行寺悅子當出氣筒,事情就是這樣。

「很抱歉,請問,你為什麼認為小操會在我這裡呢?」

好子不悅地保持沉默。

「小操在家時常提起我嗎?」

好子沒好氣地說:「對呀,她甚至還說『永無島』的真行寺小姐,要比你這個女人更了解我。她居然喊我這個當媽的為『你這個女人』!」

「所以,你才認定她應該在我家?」

好子沒有回答,卻等於默認了。

悅子嘆了一口氣,說:「其實,我對小操來說只不過是個朋友。」

好子露出「一點也沒錯」的表情,然後尖銳地說:「可是,我問你,小操以前來過你這裡吧?」

悅子點點頭。

「只來過一次。」

「小操她似乎非常信任你。」

「即使如此,我終究是個外人,」悅子明確地說,「小操的心中有我無法涉足的部分。不只是我,任何人都無法進入那個私密的部分。只要是正常人,都應該有這樣的部分吧。我不認為隨意踐踏他人隱私是表達親密的好方法。」

好子嗤之以鼻。

「我問你,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想要表達的是,小操可以根據她自己的意志和判斷來行動,她有她自己的世界。」

「她不過是個小孩。」

「就算是小孩也一樣,」悅子傾身向前,「最重要的,我想應該是要讓彼此的世界能順利溝通才對吧。只要能做到這一點,小操是聰明的孩子,我想應該不用擔心。」

「即使她已經三四天沒回家?我看你啊,是因為她是別人家的小孩才說出這種不負責任的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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