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二日,星期天——第一日 第三節

她的恐慌似有平息,眼淚收住了,但頭痛仍未消失。

「什麼時候開始疼的?睡醒時開始的嗎?」

對於他的問題,她雙手抱頭,縮著脖子回答:「醒來的時候只是覺得有點茫然,剛才跟你說話的時候才開始疼起來。」

她說話時頭盡量不動,簡直就像抱著一顆炸彈。

「總之,看來你還是回去躺著比較好。我去找找看有沒有什麼葯。」

他輕輕拉起她的手臂,引她往有床的房間走。

「沒關係,我可以自己走。」

她既然這麼說,他就鬆開手轉身回廚房。定做的柜子、操作台的抽屜,凡是想得到的地方,他全都巨細靡遺地搜尋過。

全是普通的廚房用品——洗潔精、百潔布、水管清潔劑、帶柄的刷子、去污粉、垃圾袋。這些東西都隨意扔在大抽屜里。架子上有一隻單柄鍋和一隻雙耳鍋。

在開關抽屜和拉門之間,他發現自己的腦袋開始運轉自如,已經不必動不動就停下來確認物品的名稱了。只要一看到什麼,就能立刻浮現出名稱。他想,說不定記憶也是如此。然而,記憶仍然空白,和剛才一樣,他連自己的名字也想不起來。這是哪裡?那個女孩是誰?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他還是不明白。想起來的時候不知道會是怎樣?會是一次就恢複全部的記憶嗎?還是會一點一滴逐一回想起來呢?

這套組合廚房一體成型,看起來應該很好用,但收納空間並不大。他沒找到任何像葯的東西。最後只剩操作台下面狹窄的柜子,他打開一看,那裡面也是空的,只有排水管呈扭曲的U字形伸向地板。

他正要關上門,忽然發現門內側有什麼東西。其實並不是什麼特別的東西,而是個小型塑料網架,可以把東西插在裡面,避免危險,便於取出。是網架,這他知道,問題是,是放什麼東西的網架?那個東西現在就在他的眼前,插在那網架上,木製握柄朝向他。

他伸手想取出來,他真的想這麼做……但他做不到。也想不起這東西的名稱。這叫什麼來著?他好像知道,似乎立刻就能想起,可是……

「好銳利,非常銳利的刀刃朝向他,周圍是…攤攤血跡。」

他有點遲疑,預感到一旦想起將會非常痛苦,比方說……對,就像拔出射進體內的箭矢,還是不要拔出來傷口會比較小。

「不可以用手摸,先放著別動,警察還要采指紋。」

他猛然一驚,這才回過神來。手扶著柜子的拉門,似乎失神了兩三秒。

圖騰。這個名詞突兀地浮現,圖騰?插在這網架上的東西就叫這名字嗎?

又凝視了一陣子後,他才關上門。他正在找的,是葯。

他轉而去找靠在對面牆邊的餐具櫥。分成上下兩部分的高背餐具櫥是白色的,上半部是玻璃門,下半部有抽屜和拉門。玻璃門內側又區分成幾層架子,排列著餐具,東西並不多:五六個盤子、兩套咖啡杯、半打玻璃杯。門一開,氣味沖鼻而來,是新的櫥櫃。在下半部的抽屜和拉門裡,也沒找到像葯的東西。只有一些罐裝、瓶裝、袋裝的乾貨和快餐食品。如此而已。

「不行,找不到可以止痛的東西。」他站在隔間的門邊,只把腦袋探進房裡對躺在床上的她說。

她規矩地躺著,兩手像小孩一樣抓著毛毯邊緣。

「還痛嗎?」

她的下巴略微動了一下表示點頭。

「躺著不動,已經稍微好一點了。」

窗帘依舊拉著,不過因為開了窗,室內溫度似乎上升了不少,甚至感覺有點悶熱。

「會不會熱?」他問。

她在枕上微微搖頭。

「好冷,」她回答,「渾身發冷。」

即使站在門邊遠觀,也能看出她的臉色變糟了。雖然不知道是因為疼痛,還是引起疼痛的主因造成的,但顯然已非慢條斯理地找葯能夠解決了,他想。

「還是去看醫生吧,好嗎?」

沒想到她立刻回答:「不要。」

「為什麼?」

「太丟臉了。」

他嚇了一跳。

「太丟臉?」

「對。喝醉酒,和陌生人在陌生的地方過夜,早上起來什麼都不記得了,這種話我哪好意思說,一定會被人家笑死的。」

他深吸一口氣,保持鎮定。

「你腦中有喝醉酒的記憶嗎?」

如果真是這樣,就等於打開了一扇脫離目前這種神秘狀態的窗子。如果她的確有喝醉的記憶,就表示目前這種狀態有可能只是場笑話。

然而,她說:「我什麼也不記得。」

「那,你為什麼說是喝醉了?」

「像這種情形,如果不是喝醉了,怎麼可能發生?」然後,她又用快哭的聲音補了一句,「真丟臉……」

他靠著敞開的門,視線移向窗戶。

真丟臉——是嗎?原來如此,這是多麼拘泥常規的感想,他甚至有點氣憤。一早醒來,和陌生男人睡在同一張床上,兩人連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來,手臂上還莫名其妙地刻著類似編號的玩意兒,而且其中一人還頭痛得要死,結果她居然說「真丟臉」。

他把視線轉回到她身上,盡量鎮定地說:「小姐,我們現在喪失記憶了。」

「喪失記憶?」

「對,這不是什麼宿醉的後遺症。而且手臂上還有類似編號的怪東西。你覺得那會是什麼?現在已經不容你輕易說句丟臉就放棄求救了。」

說著,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不也把希望寄托在這種樂觀的想法上嗎——只要再觀望一陣子,應該就會全部想起來。所以,他既沒喊叫,也沒衝出屋,還優哉地在這兒找什麼止痛藥。

其實在那背後隱藏著「如果慌了手腳隨便喊救命,到時會很丟臉,那多討厭」這種意識。換言之,其實自己跟她一樣。她用語言表達出來後才令他意識到這點。

「對不起,我也跟你一樣覺得很尷尬。可是,你看起來身體真的很糟,如果放任不管,也許會變得更嚴重。在這種緊要關頭,還是忍受一點麻煩,向人求救吧,要不然乾脆叫救護車。」

與其漫無目標地四處尋醫,還不如這樣更快。

放電視機那頭的牆上裝了一部電話。他正要朝那邊走過去,她卻小聲地說:「你知道這裡的地址嗎?如果不知道,救護車是不會來的。」

他猛然往額上一拍:「沒錯。」

「而且,那電話不能用。」她呢喃道。

他一臉認真地凝視著床上的她。

「你試過了?」

她搖搖頭,頓時像被針扎似的皺起臉。

「那,你怎麼知道不能用?」

「只是直覺……」

他拿起話筒放在耳邊,傳來嗡嗡聲。

「好好的……」

可以打通呀,他正想這麼說,忽然一陣眩暈襲來,腦海中又閃過另一個景象——話筒掉在地板上,被某人撿起來,然後說——

「電話線被切斷了。」

「電話被切斷了。」她的眼睛雖然朝著他,卻沒有焦點。

他把話筒放回去掛好。

「你沒事Ⅱ巴?」

她依舊茫然看著他。

他靠過去,把手放在毯子邊上,探頭仔細看她。

「沒事吧?」

這麼一喊,她的眼睛忽然一亮,嚇得想縮回身子,卻痛得臉孔扭曲。

「你記得剛才說了什麼嗎?」

「我?我說了什麼?」

即使湊近了看,那仍是一雙清澈的眼睛——沒有絲毫陰翳。她瞪大雙眼,清醒地回看著他。

「這就奇怪了,怪事實在太多了,我看還是需要醫生。」

他一離開床鋪,她便說:「我的身體還沒有糟到連五分鐘都無法忍耐。」

「所以呢?」

「首先,你最好趁著還沒踩到碎片受傷前,先把花瓶清理一下。」

他轉頭瞄了一眼碎片,點點頭說:「知道了。洗手間好像有抹布,我順便把地板也擦一下。就這樣嗎?」

「如果要出去找人求助,最好先換件衣服。」

他這才想起自己還穿著睡衣。

「遵命。」

女人這種生物,判斷力好得真是令人生氣——他邊這麼想,邊開始撿花瓶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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